張:你以為他去了台灣?
韓:我記得看過一篇文章,說解放前夕,中央研究院往台灣撤退時,就史語所和另外一個什麼所,全部人員和資料都遷過去了。
張:郭寶鈞肯定沒走。一九六三年來過山西,我們也算老相識了。我這兒有本書,也說郭去了台灣。是高增德送我的,就在那個櫃子裏,你取出來看看。
我俯下身子,在旁邊書櫃下層逐一看去,取出一本什麼人的集子,說不是,又取出一本,說是。名為《思想操練》,是丁冬、謝泳、高增德、趙誠、智效民五人的“人文對話錄”,廣東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一月出版。遞給張先生,很快翻到第八頁,上麵有他的批注。我湊過去。
張:你看這兒,我寫的——此處所言“郭寶鈞到了台灣,在學術上很有成就”。據我國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中國人名大詞典》第一七七六頁著錄郭寶鈞條載,郭氏生年為一八九三,卒年為一九七一,未見有去台灣的記載。郭先生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去台灣我竟無聞,真是孤陋寡聞,莫此為甚!
韓:這幾個人都是我的朋友,這話也不是老高說的,他們這種對話,天南海北,隨興而談,疏漏之處在所難免。我們還是說郭寶鈞吧。你們談話時互相怎麼稱呼?
張:我叫他郭先生,他叫我張主任,我一直是文管會副主任兼考古所所長。官都是揀大的叫,還要省了那個副字往上靠,單位的人都這麼叫,給他介紹時也這麼介紹了。個頭?比我高,比我排場。河南南陽人,南陽是個出人才的地方,董作賓,就是四堂之一的彥堂,也是南陽人。就是他把郭寶鈞引進考古界的。他是哪年來山西的?一九六三年還是六四年,就說是一九六三年吧,也七十歲了。住在迎澤賓館東樓,那時還沒有西樓。我去賓館拜訪過,還領上郭先生到文廟看過青銅器。博物館在文廟裏頭。
沒有見麵,我對他就有所了解。郭先生是中科院考古所的研究員,名氣大,知道的人多。早先曾說過,這輩子要挖一千個墓,將來去世了,給他墳前立個碑,別的都不寫,寫上“千墓老人郭寶鈞之墓”就心滿意足了。實際沒挖那麼多,一是解放後挖掘古墓有了新規定,再就是他身體不好,有糖尿病,不能多往下麵跑,總共挖了三百個左右。要按解放前他在史語所考古組的挖法,活了那麼大,一輩子下來是能挖一千個墓的。談話中能感到,這個人很自信,有股子豪氣,也聰明。這樣的性格,用到做學問上,就愛下判斷,有時是對的,有時就難說了。
韓:郭寶鈞是跟梁思永一起進的史語所,後來還主持過幾次殷墟發掘,起初在史語所不甚得誌,史語所裏留洋的人多,相互之間問話免不了夾雜著英語,有次傅斯年跟他說話,無意間用了英語,他就受不了了,以為傅斯年欺他英語不行。好像他有個論斷挺有名的,說是古代大型墓葬裏,陪葬的馬車,不是整個馬車埋在一起,而是將輪子拆下靠在墓壁上。有的學者不相信,後來墓挖得多了,證明郭先生早先的論斷是對的。
張:確實是這樣的。還有一事,發掘青台史前遺址的房子,有火燒的痕跡,他說是用泥土木骨做起後,放一把火燒烤,使之堅實。據說夏鼐先生也不相信,說可能是自然火燒的。事過幾十年後,大量挖掘證明,他老先生是對的。不過,也有些事上,判斷就錯了。他曾寫文章說過,古墓葬裏,凡發現帶鉤的,都是趙武靈王以後的墓,意思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帶鉤才傳到中原。這種說法,後來證明是錯的,許多更早的墓葬裏出土了帶鉤。
韓:好像在什麼酒器上,他的判斷也是錯的。
張:爵,一種古代的酒器。邊上有兩根小柱柱,也是銅的,郭先生說古人喝酒時往上傾,兩個小柱正好抵住鼻梁上部兩邊,就這樣(兩手拇指翹起夾住鼻梁),讓人不會喝得太猛。斝也是酒器,上麵也有兩根小柱柱,斝的口麵有這麼大(用手比作小盆大小),也是抵住鼻梁嗎?說不通嘛。人都說他想象力豐富。
韓:想象力豐富是好事。郭沫若、聞一多、陳夢家這些人,後來搞了古文字研究,聞一多搞古典詩詞研究,也跟古文字研究有相似之處,所以能有那麼大的成績,恐怕與他們當初是詩人,想象力豐富有關。有聯想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