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書法品鑒(1 / 3)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

心裏惦記著字畫的事,休息日剛過又去了。幾句閑話說罷,問字畫可看了,說上午剛看過,說著起身從一旁的書案上,取來攤在床上,一麵指點一麵評說。我侍立一旁,屏神息氣,洗耳恭聽。

張:鄭孝胥這幅,真跡沒問題。他的字,最明顯的特征是拖筆,就是這個撇,決不像我們平常人寫字那樣,下麵略微打個折兒,他就這麼斜斜地拖了下來。在平常人是毛病,在名家就是特點。能把毛病寫成特點,得到世人的認可,就是大名家了。隻是這幅字,軟塌塌的沒精神,是鄭字,但不能說是精品。

我點點頭,心裏有了底,又問傅增湘這副對聯。

張:這是規規矩矩寫的,筆筆都見功力。傅是正經科班出身,有功名,進過翰林院,是民國有名的大藏書家。這字是二王的底子,又有魏碑的筆意。清季差不多都是這個路子,蒼勁中要見出嫵媚,俊秀中要透著豪氣,轉折處最能見出楷書的功底。品相也沒說的。

韓:你看落款這三個字,墨這麼枯,筆畫又這麼拙,會不會是後人仿的。上款“哈同先生”幾個小字最見筆意,那麼好,跟這個落款顯得不協調。

張:哈同是猶太人,當年在上海靠掏大糞起家,後來建起愛儷園,就是後來的哈同花園,家業大得不得了。開辦學堂,校刊古籍,結交名公貴胄,收藏書畫,不過是餘事。王國維就在他手下做過事。傅增湘跟哈同有交往,當是傅晚年身居上海時的事。上了年紀的人,寫正經句子,鉚足精神寫好了,臨到落款時,往往泄了勁氣,隨意畫幾筆就行了。這也是大家風範,不能叫敗筆,更不會是仿造。凡仿造的,在這些小地方,最是拘謹,不敢一絲怠慢。為什麼?大的地方,他還想學學大家的瀟灑風度,到了這些大家懈怠的地方,他就無所適從了。隨意他隨意不了,隻有刻意的模仿,這個時候,最容易露底,一眼就看出來了。像傅先生這樣的落款,假冒不得的。這是誰的句子,看著挺熟的,一時想不起來。

韓:是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裏訪呂逸人不遇》的句子。原詩是:

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種鬆皆作老龍鱗。

原詩第四句,開頭兩字是“看竹”,傅先生寫成了“看菊”,竹和菊聲韻相同,不拗。為什麼換了個字,一個可能是傅先生年紀大了,記錯了,再就是即景生情,借古人的句子頌揚主人,比如當時正是秋天,寫字的廳堂外正好栽著菊花,順手將竹字改為菊,也不失為一種機智,一種風雅。兩句詩,用了兩個典故。題凡鳥,“凡鳥”是繁體“鳳”字的分寫,好像還有個什麼典故。

張:《世說新語》上的故事。說是三國時,魏國的嵇康和呂安是莫逆之交,一次呂安訪嵇康未遇,康兄嵇喜出迎,呂安沒有進去,待嵇喜回去之後,他在嵇家門上題了個“鳳”字就走了。這是嘲諷嵇喜大異其弟,是個“凡鳥”。看竹是《晉書》王羲之傳裏的事。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聽說吳中某家有好竹,坐上車,直奔這家人的院子觀看人家的竹子,高談闊論了一陣子。這首詩裏,“何須問主人”是活用典故,表示即使沒有遇見主人,看看他的幽雅居處,也會使人產生高山仰止之情。

韓:傅先生聯中,改看竹為看菊,用的還是“看竹”的本事。好像在說,哈同花園這樣遍植黃菊的地方,高雅之士想來看就來看吧,主人是不在乎的。

張:王維的這首詩,最後兩句“閉戶著書多歲月,種鬆皆作老龍鱗”,也是名句。是說他和裴迪去訪問的這位呂逸人,不願碌碌於塵世,長期居住山中,閉戶著書,是真隱士而不是走“終南捷徑”的假隱士。鬆皮成了龍鱗,標誌這位隱士親手種植的鬆樹已經很老了。也可以理解為,這位隱士節操高尚,每種一鬆,都成老龍鱗的樣子,隻有年高德劭之人,才會栽出這樣的鬆樹。

韓:王國維說,詩以有境界者為上,境界高,自有高格,自有名句。王維是個有真境界的詩人,他的詩裏,平平常常的話,到了後世,都成了名句。像這樣一首七律裏,有兩組名句的,不是很多。

張:傅增湘是清末的進士,當過北洋政府的教育部長,可說是民國名人。他的藏書樓叫雙鑒簃,也叫雙鑒樓。藏了兩部通鑒,一部是他家祖傳的元刻本《資治通鑒音注》,一部是民國初年他收下的清末四川總督端方舊藏的一部《資治通鑒》,是宋紹興二年兩浙東路茶鹽司刊本。

韓:我在書上還看到,他後來對他的藏書樓有新的闡釋。有一次,他在盛昱家中看到一本南宋淳熙十三年宮廷寫本《洪範政鑒》,桑皮玉版,字大如錢,是南宋內廷遺留下來的一部最完整的寫本。宋《會要》載有抄錄此書之事,是極其珍貴的善本。說來也巧,一九二八年,一個書商正好拿著此書出售,售價極高,他人皆望而卻步,傅增湘毅然把自己珍藏的日本、朝鮮古刻本三筐賣去,換錢購得此書。此後他即以淳熙十三年宮廷寫本《洪範政鑒》與兩浙東路茶鹽司刊本《資治通鑒》相配,合稱“雙鑒”。這新配對的“雙鑒”更為珍貴,在藏書界名重一時。

張:倫哲如的《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有詠傅增湘的兩首,評價很高,第二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