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篇題跋妙鉤玄,過目都留副本存。
手校宋元八千卷,書魂永不散藏園。
藏園也是他的書齋名。他的書齋不像普通人家的書齋,院子裏有一間小房子,就是書齋了。遠遠看得見山,就叫望山樓,一聽還以為多大呢,不過是陋室一間。他的藏園,雙鑒簃,就是一個大院子,裏麵的書房有好幾個,各有各的名字。雙鑒樓隻是其中的一個。
韓:對傅增湘的事,怎麼這麼熟悉?
張:大約一九六一年或一九六二年,我去北京辦事,去了一個院子,當時是文物局的一個單位在裏麵辦公。就在東四北五條中間,大門進去,一個很大的院子。門道兩邊,堆著高高的雕版,有人說這就是傅增湘家留下的。我還見過傅先生的兒子,當時在文物局工作。
傅家的藏書還跟山西有點關係呢。傅增湘是個很有節操的人,臨死前叮囑家人,將家中藏書悉數捐給國家。他兒子基本上照辦了。一宗是將“雙鑒”和一批古籍共數萬冊,捐北京圖書館(現在叫國家圖書館),是新中國成立後受捐的第一批珍貴古籍。一宗是此後不久,將另一批古籍三萬多冊捐贈給四川,後來分藏在重慶圖書館與四川大學圖書館。捐給四川,是因為他祖籍是四川江安。江安傅氏,是當地的望族。人們都以為傅家的藏書捐得差不多了,實際上,家裏還留下不少珍稀版本。
大約五幾年的時候,他兒子想出手這批圖書。這不能怪他兒子,也是一大家人,要吃要穿,開門就要花錢,隻有賣家裏的存書。要賣又不能賣給北京圖書館,早先是捐給人家的,現在要賣,人們會說閑話。最後還是賣給了山西省博物館。北京經手這事的人,叫謝元璐,山西這邊經手的是張德光。價格不菲,當然所謂的不菲,是指當時的價格,要是跟現在珍本古籍的賣價比起來,就等於白撿了。傅家還有幾十件墓誌銘拓片,很珍貴,也一並送給了山西省博物館。想來覺得山西博物館還大方,就送了人情。
這事剛辦好,不知怎麼就讓王冶秋知道了。王當時是國家文物局的局長,大發了一通火,說,傅增湘的書,就是要出手,也不應當出了北京城嘛。意思是北京這麼多文化單位,又不是沒錢,怎麼會賣給山西。生米煮成了熟飯,王局長也隻是那麼說說。後來張政烺先生來太原,還專門去博物館看過這批書,他很驚奇,傅增湘當年收藏了多少書啊,給北京圖書館捐了那麼多,給四川捐了那麼多,山西買回來的,還有這麼多,還這麼好。我也看過這批書,不說書多麼珍稀了,好些書後麵都有傅先生的跋文,工整流暢,可說是文人字的典範。
倫哲如的《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說傅增湘的第一首詩,有兩句是,“取之博者用以約,不滯於物斯至人”。從後來的事情看,他真是做到了“不滯於物”,這是藏書家的最高境界。
韓:能收,也能散,真是想得開。
張:一個人收藏書能有這樣的胸懷,這樣的境界,這是很了不起的。現在很難有這樣的人了。
韓:有句話也許不該問,是我覺得,古文字上你是下過硬功夫的,精通好理解,書法品鑒上似乎沒有下過大功夫,何以說起來也這樣頭頭是道呢?像方才說到鄭孝胥的字,說特點常是毛病,能把毛病寫成特點讓人認可甚至仿習,就是大書法家了。這樣的話,不是深諳此道的人是說不出來的。你是怎麼練下這一手的?
張:這是雜學,不用專門學。世上的事,學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契合性情,感到快樂,就離窺其堂奧不遠了。有那麼幾年,我還是真下過些功夫,比如抗戰勝利後在太原在北平那幾年,解放後在省委統戰部那幾年,都留心過書畫鑒賞。在北平住單身,星期天沒事了,常去琉璃廠、隆福寺這些地方轉悠。那時的店鋪裏,名人字畫掛著的任你看不用說了,就是不掛出來的,隻要掌櫃看你是個懂行的,也會拿出來讓你觀賞。我這叫買不起看得起,間或有小件又不太貴的,也會買下一兩幅。
韓:這就練下眼力了。
張:光看不行,還得看書,看書多了眼力才能上去。品鑒書法,畫也一樣,先得明白曆史的大勢,又要明白每一個時代的風氣,這些前人都有總結。結合實物,就知道說的是什麼了。“秦人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作書,曰隸字”,這就是一種曆史的大勢。“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姿,清人尚變”,這就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氣。前四個時代都好理解,比如王羲之的字,法度森嚴又無處不透著韻律的靈動,就是晉人尚韻最好的說明,唐人、宋人、明人的特點,也都能落到一個個書法家身上,不好理解的是清人,怎麼個尚變。有人說這個尚變“不知所雲”,實際上這裏說的,是由帖學到碑學的變化,這正是清人的時代風氣。就具體書家而論,同一時代,風氣相近,各人又有各人的特色與習氣。就說宋四家,蘇黃米蔡,都是尚意,又各有不同。米書俊朗剛健,蘇書溫潤敦實,黃書秀挺蒼勁,蔡書最近大王草法,可說是氣韻生動。這是他們的好處,要論他們的毛病,說起來也是一大堆。你能說出來幾樣嗎?
韓:我說不出來。不過我看這方麵的書也不少。前段時間有個叫《藏畫》的雜誌上,登過沈從文先生的一篇小文章,叫《寫字這事》。我想想,好像剪下來就夾在這個筆記本裏,看,還真在。裏麵有一段就是說宋四家的毛病的。他說,米書可大可小,最不能中,去蘭亭從容和婉可多遠!蘇書《羅池廟碑》、蔡書《荔子譜》,雖號能筆,卻難稱其名。評黃書最刻薄也最風趣,說黃書做作,力求奔放瀟灑,不脫新安茶客情調,恰如副官與人對杯,終不令人想象曲水流觴情景也。沈從文在舊軍隊裏待過,用副官與人對飲來比喻字法,最讓人莞爾。這樣說黃書,是不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