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委宿舍搬到崇善寺下院,雨湖夫人還哭了一場。住省委宿舍,是二層樓,上下水,暖氣馬桶什麼都有。到了這兒,兩間平房,要啥沒啥,年年冬天都要買煙筒(用上一年就壞了),打煤糕,生爐子取暖。去廁所還要走一截路,天黑了沒月亮,雨湖夫人不敢出去。晚上睡下,老鼠在頂棚上麵跑,下了雨頂棚漏水,得接幾個盆兒。是有許多不方便,可我覺得,還是把家搬過來好,省心,可以專心工作,專心看書學習。
當時文管會,沒有考古項目,我剛來,也拿不出什麼方案。文管會下麵有個勘察組,還有個侯馬工作站,是崔鬥辰當主任時成立的。這兩個部門,名義上跟考古所是平列的,隻能說侯馬工作站跟考古所的關係緊密些,沒什麼事,我就去侯馬工作站蹲點。我要光是文管會的副主任,反倒好了,可以領導他們,可我同時是考古所的所長,就不一樣了。這樣,去了是副主任,卻不領導人家,當然也不是去那兒打工的。處境挺尷尬。我不在乎,去了問這問那,慢慢對這套業務就熟悉了。
我這個考古所,還跟在大中寺那邊一樣,沒掛牌子,也沒有單獨的編製。要人沒人,要事沒事,下去還好說,在太原就啥事也沒有了。上了班,就我一個所長,還有個打雜的。沒事還不好辦嗎?就看書。在省委,誰看見我都是個忙人,到了這兒,誰看見我都是個閑人。這兒是文廟,祭祀孔子的地方。有個朋友,就是江萍同誌,見了我打趣說:“孔夫子有七十二賢人(閑人),加上你就成了七十三賢人(閑人)了。你真是優哉遊哉,得其所哉。”他認為這兒是個修身養性的地方,一天到晚閑著沒事,我也就成了孔夫子的第七十三個賢(閑)人了。
由人說去吧,自己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做什麼就行了。從一九五八年擔任考古所所長,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前這七八年,是我在業務上的一個學習期,也是事業上的一個發軔期。
一開始,我完全是作為一個有點文化基礎,有點曆史知識的領導幹部,派到考古所的。當時的省委領導,有的知道我在金石方麵有些基礎,比如鄭林同誌,王大任同誌,對我還是信任的。都是老領導,很寬容,在他們看來,懂點就行了,是不是內行無關緊要;隻要能開展工作,把一個部門領導好了,就是用人得當。可我這人,有股子勁,你說是幹一行愛一行也行,說是不讓人也行,反正是做什麼就想做成個樣子。過去人常說,沒有三年的外行,說的是手工業行裏的事。意思是,跟上師傅學手藝,再難的手藝,有三年也學會了,成了行家。這道理,用在做學問上也是成立的。考古再難,也不過是一門學問,我就不信,下上三年苦功夫,還是外行?
你不知道我下的是什麼功夫。全是笨功夫,死功夫,背,死背。後來我也悟出來了,學問上的“笨功夫”,就是“背的功夫”。錢鍾書下的就是這號功夫。不過人家腦子好,記得快,我腦子不好,記得慢。這沒有什麼,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記得慢也有慢的好處,就是牢靠。
不過,背,還是有講究的。不能跟小學生似的,天天早上起來哇啦哇啦地念。我的辦法是,看,輕聲念,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念,直到背過來。背的時候,一定要有聲兒。
瞅見我牆上那兩個木牌子了嗎?那叫水牌,過去字號(商店)裏用的,專門用來記賬。為啥叫水牌,有人說是記流水賬的,有人說是用水一擦就沒了。南方似乎叫粉板,魯迅的小說《孔乙己》的最後,“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或許是魯迅沒在商店裏待過,誤記成粉板了。我托朋友在介休找下這麼兩塊水牌,凡是要記的,用毛筆寫在上麵,天天看,天天默念,三個月兩個月後,記得滾瓜爛熟了再擦去。
這功夫一下就是六七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進了牛棚才停下來。
你可別小看了這個笨功夫,做起學問,給我的好處太多了。不說寫文章了,去了哪兒開會發言,多大的教授,要引用個什麼,差不多都是手裏拿個紙片片照著念。也有那不念的,很少能將一段文章完全背下來,常是說,大意是什麼,能背上三兩句,都叫年輕人驚訝得不行。我不是這樣,一大段古書上的文句,嘩嘩嘩就背下來了。我的介休話有時候他們聽不懂,有人認為就是背錯了他們也聽不出來。他們不會,怎麼能聽得出來?有一次,我背完有人說聽不清,正好是在大學教室裏開會,旁邊就是黑板,我拿起粉筆全寫出來。有人找來古書對了一下,隻有一個標點符號不對,也隻是跟他拿的書比照不對,也能說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