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日星期四
上午打了電話,下午三時整去了張先生家。他的三兒子崇寧先生也在,是來給老爺子買藥的,拿上藥盒(上麵有藥名)還沒走。崇寧是省考古所的研究員,是幾個孩子裏,唯一繼承了張先生專業的一個。家離這兒遠,單位離這兒近,上班時間抽空過來看看老爺子,有什麼事及時就辦了。
崇寧走了,張先生移到書桌前坐定。
今天原打算談他去樊城的事,想起有個小問題沒弄清楚,便說,你是一九二八年九虛歲上小學的,小學四年,連上高小是六年,畢業當在一九三四年夏天,一九三七年春天去的樊城,也就是說,你畢業後在介休城裏待了兩年半的時間,就這麼長嗎?
張先生說,沒那麼長。前麵說過,我們是一九三五年春天才畢業的。我在的是三十五班,一九三四年夏天畢業會考,全縣四個高小在一起考,校長嫌我們這個班學習不好,沒讓參加。這樣就延長了一個學期,直到一九三五年春天才畢業,半年還要多,記得會考時天氣都熱了。這樣我從畢業到去樊城前,在介休也就是一年多不到兩年的時間。
韓:做什麼呢?
張:在行餘學社呀。人家都有工作,來就來,不來就不來,我是天天來,等於專門在那兒學習。
行餘學社的主人王鋆,字宗漢。開的茶葉鋪叫“廣源永”,兩間門麵。王先生是個有文化的人,寫詩作畫都來得,隸字寫得很好,還會撇蘭花。學社就在茶葉鋪裏,先在門麵的另一間,後來移到店後麵的房子裏。學社裏,他的好些書就擺在那兒,誰來了誰看,有時他在,有時連他也不在。那可都是些好書,有《故宮周刊》,有《石竹齋畫譜》,還是明清時代印的蝴蝶裝畫冊,很名貴的。他對古錢幣也有研究,學社裏有本《錢譜》,是他的,印得很精美。在這兒,真正學習的,就我一個人。
我在這裏,主要是學山水畫,刻圖章,學山水畫用的是《中國畫·山水》,學刻圖章用的是《篆刻針度》。學社裏,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全由茶葉鋪主人王先生免費提供。
對行餘學社的活動,有個人看不慣,就是同在南街上,與廣源永茶葉鋪隔幾家的李國璽。這個人,有學問,詩寫得好,職業是訟棍,就是專門幫人打官司,地道不地道的都來得了。在外麵,李國璽對人說,什麼行餘學社,我要不高興了,一串串把他們拴到衙門裏去,意思是把我們拴成一串全抓進衙門裏。他是訟棍,等於現在的律師,懂得法律。那時南京國民政府已成立多年,頒布了社團組織法,成立社團是要登記的。他知道我們沒有登記,才敢說這個話。隻是這樣說說,並沒有真的起訴。
李國璽在介休要算個名人,還有兩個名人,一個叫董重,一個叫曹淮。董重是舉人,我幹爹郭耀宗就是他的學生。曹淮也是個文化人,光緒三十四年(公元一九〇八年),在太原創辦的山西第一張民間報紙,叫《晉陽公報》,是臨猗人王用賓辦的,王是總編輯,曹淮就是他手下的編輯。清宣統二年(公元一九一〇年),交城、文水兩縣官府,因鏟禁煙苗,濫殺農民,社會輿論大嘩,《晉陽公報》予以揭露抨擊。山西巡撫大怒,奏準清廷,查封報館,通緝總編輯,王用賓跑了,曹淮回到介休。這三個隻能叫名人,不能叫富人。當時街麵上流傳一個說法,“董重曹淮李國璽,該(欠)下人錢老不給”,可見他們不是什麼有錢人。三個人裏,數董重年紀大,名氣也比另兩個大些。每年正月十二商鋪開業,誰家都要請董先生。他呢,也樂得送人情,誰家請都去。這個人,別看是個舉人,飯量奇大,有人給他編了個三句半,我們那兒不叫三句半,叫十七字詩,是這樣說的:
油茶喝一鍋,鍋盔吃一塄;
扁食二百餘——一頓!
鍋盔就是燒餅,扁食就是餃子,你說這飯量該有多大。曹淮也有詩。還沒有在《晉陽公報》當編輯,更早一些,庚子年間,八國聯軍打進北京,西太後和光緒帝往西安逃,路過山西,各縣都要組織班子支應,叫“辦皇差”。介休辦皇差的班子裏就有曹淮,那時也就二十出頭,不知犯了什麼錯,叫李蓮英的手下打了他一頓馬鞭子。有人就編了首十七字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