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愛嘮叨,不是吃飯,我不願意在爺爺房裏待,做什麼她都要管,都要問,你不說她就要叨叨,說你這不好那不好。我正做作業,要去茅房了,就得跟她說:奶奶,我要去茅房了。要不她馬上就要問,去做甚?叨叨得很。
沒事了,愛去幹媽家玩。不是上學以後才去,上學以前就愛去幹媽家。多是跟上我媽去的,那時我媽身體還行。幹媽這個人,年輕,心火旺,聽說伯母在什麼事上待我母子倆不好,就鼓動我媽跟伯母對著幹。我媽呢,也是年輕,不懂世事,常會聽了幹媽的話跟伯母吵鬧。你想,這怎麼能行呢,你吃的喝的,全是人家管著,這樣鬧會有好處嗎?
韓:伯母待你們不好,或許是要照管這麼一大家子人,經濟上也不寬裕,不得不省吃儉用吧?
張:可她還抽大煙啊。說不清,也許就是那麼一種人。
又停了下來。說了這麼多,張先生還沒有從對伯母的憤恨,又由這種憤恨引發的對母親的思念裏解脫出來。我理解老人的這種心情,盡量不打擾,過了一會兒又說開了。
七八歲那兩年,主要是伺候我媽的病。伯母隻管吃的,看病不管,別的也不管。我媽病得很重,要吃藥就得自己想辦法。有時候家裏實在窮得沒辦法了,就拿出件東西讓我去賣。兜肚上的鏈子,是銀的,有次就解下來讓我去街上賣。跑了好幾家,人家都不收,見我這麼小,以為是從家裏偷出來的。後來有一家見我說得懇切,知道不是偷的才收下。
父親是前半年春天死的,我是後半年冬天生的,我老妗子接生,後來跟我說,說我一生下來就是個孝子,哭得很厲害。頭一聲哭,是哭我父親。那麼大聲地哭,也是哭自己的命太苦了,生下來就是個苦孩子。
像我這種遺腹子,我們那兒叫墓生,就是父親已經進了墓裏你才生下。九歲上,我媽又死了,人家都說我命硬,沒生下來克死了父親,生下來沒幾年又克死了母親。我媽活得太慘了,得了癆病,又得不到好好的治療。現在我還記得我媽死了那天的情景。
我媽病重的時候,我跟爺爺在一起住。一早起來,就聽見院裏南房有人哭,這是我們那兒的習俗,死了人得有人哭,沒有還得請個人,要哭得有聲有調。誰呢?我伯母的娘家二姐,也是介休城裏人。爺爺跟我說:“七五則,你媽死了,黃瓜苦到圪蒂上了!”
那邊的哭聲越響了,我聽出哭的是:“二鬼呀,可是你自家害了你自家哩!”我媽是二媳婦,二鬼,是我們那兒的叫法。
韓:是說你媽不該跟你伯母鬧意見?
張:是這個意思,鬧了意見,人家才說“有買棺材的錢,沒買藥的錢”,隻能等死了。
韓:你媽是個剛烈的女人吧?
張:年輕,個性強,有點二杆子勁。
我是一九三五年春天高小畢業的。在我來說,高小畢業就算是到頂了,要上中學得到外地,想也不敢想。畢了業,做什麼呢,不是一下子就能找見合適的事做,閑著沒事,就參加了縣城的一個文人社團。
介休城裏有家茶葉鋪,叫“廣源永”,老板王宗漢,有文化,人也風雅,聯絡了幾個同好,組織了個“行餘學社”,取“行有餘而致力於學”的意思。參加的大都是城裏的畫家、書法家和篆刻家,沒有專門做這些事的,都是業餘愛好。我好這一手,也參加了。從這時起,就開始讀《說文》,學書法,學繪畫,還有篆刻,等於是跟古文字打上了交道。隻能說有了些常識,研究談不上。
人家都是有事做的,就我是個閑人,寫字畫畫不能當飯吃,總得做個事才行。這期間,親戚們也都張羅著給我找事做,最後還是外公說成了一件事。他有個眷弟在湖北樊城做生意,好多年了,在一家雜貨鋪當了掌櫃。外公就托他的情麵,看能不能給我在樊城找個幹的,說行啊,來我這兒當店員吧。這樣我就去了樊城。說這話,已到了一九三七年的春天。臨行前,幹爹幹媽專門把我叫到北院,請我吃了一頓火鍋。說來慚愧,伯母當家這些年,除了過年,我連一頓餃子也沒有吃過。吃飯的時候,幹媽勉勵我說:孩子呀,永遠不要回介休來啦,介休沒有你的親人!
她說的是實話,我那可憐的母親,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爺爺奶奶也不在了,介休確實沒了我的親人,可是,我永遠記得,幹爹幹媽,同樣是我的親人。幹媽這樣說,是為了激勵我早些成人,做大事,給死去的母親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