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跑報則呢?舊社會天旱久了,就要祈雨,把龍王抬出來遊,抬到哪兒呢,差不多都是抬到綿山上,有時也去河邊、水池邊,總之是有水的地方。祈雨的隊伍在後麵慢慢地走,前頭一個年輕小夥子,一會兒跑遠了,一會兒跑回來,跑回來就大喊一聲“報!”說現在是什麼時辰,天上有沒有雲。這個活兒是很辛苦的。大熱天祈雨,身上要穿老羊皮做的皮襖,脖子上要戴上用三個鍘刀交叉起來綁成的枷,身上還套著牲口戴的那種串鈴,跑起來丁當丁當響。幹媽的意思是,要我用跑報則的吃苦精神努力上進,為死去的母親爭光。
高小兩年,我的學業很好,也鬧過笑話。那時的高小學生,大多數家裏比較富裕,平日吃得好,穿得好,冬天有棉大衣,還有《小學生字典》。棉大衣和字典,我沒有,家裏窮,買不起。穿得也平常,冬天冷,耳朵上起了凍瘡,手指上腳趾上也起,耳朵常會凍得流膿。老師對那些富人家的學生,常給以關照,或許不是什麼關照,但在我看來就是關照,也可以說是偏向。臨畢業的時候,趁沒人在跟前,我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本校教員,以貌取才!”粉筆豎著寫的。
學校很快查出是我。我的字寫得好,一看就能看出來。教員們知道是張連捷寫的,都很生氣,覺得是對他們人格的極大誣蔑,要求校長開除我。校長叫楊紹祖,是個有學問的人,我知道“六書”,就是他教的。他沒有開除我,隻是把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我這人,平常學習是很好的,偏偏這次畢業會考沒考好,也不是怎樣的壞,隻能說沒考出平時的水平。過後楊校長見了我,笑著說:還說人家以貌取才,你的才呢?這件事給我的教訓極深,什麼時候都不能以己之心度人,做什麼事都不能意氣用事。
別的孩子上學是幸福的事,我也不能說不幸福,可那時候,真是苦透了。剛才我說,冬天凍得耳朵起瘡,流膿,這是真的,你看看我的耳朵。
說著,張先生伸出手,捏捏自己左耳的耳輪,往前揪揪,我湊過去一看,平平的,似乎還少了些邊兒。接下來說,你們的耳朵這兒都是個楞兒,我這兒光光的,沒有楞兒,就是小時候叫凍壞了的。還有,你看我這手,說著伸展兩隻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幾個指頭都是彎的。是稍彎些,也不是多麼難看。張先生的手指屬修長的那種。
小時候,真是個苦啊!說到這兒,張先生忽然停下來,麵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我以為他是累了,或是要出去方便,也就沒有吭聲,過了這種情況下該等待的時間,再看張先生時,竟有些氣喘的樣子,我說,累了就歇歇。
張:不是累的,是我想起一個人,該說不該說,說了不太好,不說心裏又堵得慌。
韓:有什麼你就說,該寫不該寫是另一回事。
張:那就說吧。我要說的是我的這個伯母,我們那兒叫大媽。這樣吧,我先給你說了,這樣的事,等我死了再發表,恨是恨,總是個長輩嘛。
韓:有什麼你就說,該不該寫我來掌握。這麼大年紀了,別考慮那麼多,隻要是真事,隻要是你經過的,就說出來。你都是黃土埋到這兒(說著我用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的人了,還考慮那麼多幹啥。
張先生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到了這兒。那就說吧——
我這個伯母,待我母子,真是太過了。我媽得的是癆病,後來重了,我舅家讓伯母出錢給看病,伯母對我舅家說:“有買棺材的錢,沒吃藥的錢!”那時我還小,不知道,長大了外婆告訴我的。
韓:爺爺該說話呀?
張:我媽生我的時候,爺爺已經七十五了。我小名叫七五則(子),就是這麼來的。
說到這兒,張先生起身在旁邊的書櫃裏,翻出一本民國年間的曆書,一頁一頁地掀著,隻見好些年月下麵有批注,有的寫著父生、父亡,有的寫著母生、母亡,等等。凡與他有涉的人,幾乎都有批注。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把平日的考證功夫也用在這些事上了。
你看,他是道光二十六年生人,道光二十六年是一八四六年,我是民國九年生人,一九二〇年,他已經七十五了。他連自己都管不了了,還能管家裏的事嗎?我小時候,院裏一大家人,在一個廚房做飯,做好了再各端回各家吃。廚房在下南房,我和母親住的是上南房,我們的飯母親端回來,爺爺奶奶的飯,我端上送到他們房裏。我給爺爺奶奶送了飯,再回到我們房裏吃。母親死了以後,我就在爺爺這邊吃了。雖是一個廚房做出來的,東西可不一樣。伯母房裏吃的辣椒是油潑的,我和爺爺奶奶吃的是水拌的,有時候裏麵還有蛆。奶奶自己從街上賣上一小瓶香油,吃飯的時候,用筷子尖在油瓶裏蘸一下,往碗裏點一點,說是油吃一點香,多了就不香了。街上賣麻葉(油條),從來不買,說吃了不管用,還要“閃塌嘴”,意思是太虛了,卟嗤一咬,會把嘴皮子閃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