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淺談京劇武生藝術(2 / 3)

九、靠功:這項基本功難度是比較大的,穿上厚底,紮大靠,再用台蠻、槍花等技巧去表現人物,不是一日之功可以掌握的。無論是做翻身動作還厚底圓場,靠旗都不能擺動,四個飄帶要飄而不亂。我那時紮上靠,練小快槍連著翻身也叫串翻身,登、登、登……兩圈完了再往下打,不翻上兩圈,師傅的藤杆子就要打了,他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在靠功中的四個靠旗、飄帶、厚底,甚至手持雙槍……繁瑣的服裝、道具,表演起來難度大,但起到了刻畫人物武藝高超的作用,也增強了舞蹈動作的表現力。

武生的“靠把功”也非常重要。長靠的方法要求穩,腰上要掌握住,腰來回扭不行,四個靠旗在動作中不能來回晃動,四條飄帶不能纏在靠旗上,要在四根靠上下工夫,四根旗穩、腰穩,這是基本功的起碼要求。

厚底的圓場功最吃力。圓場要跑得漂亮,左、右轉身,左、右圈,三叉圈,腳腕子跑起來像在水上漂一樣。旦角也是一樣,這必須天天練,不可少的基本功。我小時候打基礎,一上來就是圓場功,長靠、厚底起霸;再就是把子功,直到現在也得練。穿上厚底先練跑圓場,接著練“下場花”,長靠、厚底圓場、起霸練好了最能體現一個武生的功力。像李萬春的《挑滑車》,造詣是很高的,一招一式、一翻身都做得幹淨、利落、漂亮。現在二十歲左右能演《挑滑車》的還不多見。

為什麼每練一項技巧要練幾十遍,第一個動作要連續做幾十個呢?一是增加氣力,二是在數量中求質量。在練功房打四十個旋子,在舞台上可以達到打十個既漂亮又帥的旋子。一個動作必須反複地練,才能精益求精。所以說武生要狠練腿的控製,氣的控製,亮相的控製,而所有的技巧,又都是為塑造人物服務的。

我已是五十二歲的人了,又是個女同誌,至今還能在戲劇舞台上翻打撲跌,擔負重頭大戲的主演,如果不是從小功底紮實和四十多年來堅持不懈的苦練,是很難勝任的。即使在“四人幫”動亂的四年,我被趕下舞台,叫我天天給“樣板戲”裏的座山雕擦馬靴,我也沒有因此而灰心泄氣,經常在房子裏偷偷地練戲、背戲、琢磨戲,一直沒閑著。成功在於堅持鍛煉,不斷鑽研,不能有一時的放鬆和懈怠。

我跟隨師傅學藝時,哪兒有什麼練功廳、地毯啊!老師的家門口,就是上海弄堂的水泥地,老師早替我想好了,這就是我的練功場地。旁邊的一個一米二高的垃圾箱就是我練下高的桌子。地上沒毯子,天上沒頂棚,冬天地上冰冷,夏天弄堂裏悶熱。寒冬臘月,雙手凍裂的口子鮮血直流,再痛也得練。水泥地上翻“撲虎”“倒插虎”,雙膝摔出血印子,青一塊,紫一塊也不許叫苦,挨打是家常便飯。有一次老師叫我穿厚底、紮靠、持槍從垃圾箱上翻下來,如果不穿厚底不紮靠,再高些我也敢翻,現在全副武裝要翻下來,麵對垃圾箱我猶豫了。老師說:“你翻不翻?”“我不敢。”“不敢揍你!”我又扯別的原因:“老師,我怕崴腳。”這一說老師更火了:“你翻不翻?”我一看要打我了,趕快說:“我翻,我翻。”“上去!”我趕快上了垃圾箱。老師還算照顧我,沒讓我拿槍,叫我使勁兒。我一個“蠻子”下來,勁兒使過了,“撲噔”坐在地上了,老師還問我摔著沒有。這樣上去下來直到要領掌握,勁頭兒找對,滿身汗水濕透,幾個小時過去,才算結束。紮上靠翻“台蠻”要提勁兒,往上冒,翻下就容易了。

在練功這塊小天地裏,我的生活變了,一切都顯得單調。小孩的活潑愉快沒有了,天真的歡笑消失了,行動也失去了自由。一日三功,一練就是幾個小時,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去大年初一頭三天停功休息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節日,更不懂得星期天。在我學徒的十年中,不分春夏秋冬、嚴寒酷暑,我就是這樣熬過來的。學徒苦啊,確實苦,可是不苦不成才。那個時候是口傳心授,學生不能提問題,我見了師傅就像耗子見了貓,連大氣也不敢出,但老師的嚴格要求,至今我是佩服的。我們今天已不采取過去那種教學方法了,而且我們練功的條件比過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所以我們更應該自覺地苦練。

從七歲到十四歲這一段是少年時期,生理特點與男孩相同。這個時期練功是很苦的,老師每天安排九、十個小時的長靠、短打、把子、翻打撲跌各種技巧,每天必須把老師規定的套子練完,不知要流多少汗。老師在場監督,凡是“把子”老師都陪著打。這七年中,老師看得最嚴,流的汗最多,付出的心血最大。這是關鍵的七年,功底紮實與否,就在這七年,所謂練功就是指這一段時期。但這段時期也正是孩子最貪玩的時期,如不嚴格要求就完了。

在練功中還有一段笑話。七年過去了,老師就不是天天時時盯著練功了,但他隨時會來檢查,他不問便知你使勁練了沒有。有一次我師弟偷“油”了,老師有經驗,打眼一過就知道他偷懶了,老師心裏明白,就問:“練功使勁兒嗎?”“使了。”老師拿起藤鞭就要打。我師弟忙說:“別打,您看我汗都濕透了。”“好小子,你說假話,你後背怎麼沒一點兒汗呢?”這一問,我師弟傻眼了,“師傅,我說實話,我頭上、前胸全拍的是涼水。”師傅毫不客氣地狠狠揍了他一頓。我老師教徒弟的方法是先不給你串戲,他是強調先把基本功和技巧功的基礎打牢,再演戲、扮角色。這樣,十四歲上,我就在上海更新舞台能演《長阪坡》《乾坤圈》等戲了。我從十五歲開始進入青春期,每月的例假期間,老師不上練功場監視我,讓我自行安排練功項目,我便力所能及地編排了腿、刀、槍、錘、圈、喊嗓、小幅度的背戲等一套練功項目。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遇上女孩子生理變化的特殊情況下,還是能保證功夫不間斷地、延續地上升。我在《乾坤圈》(後改為《乾元山》)中表演一排飛快急促的“鷂子翻身”,每次表演時,都贏得觀眾的熱烈掌聲,這掌聲來之不易。當我在練這翻身時,肚腸曾絞痛過多少次,嘔吐過許多次,就這樣老師隻許我喘氣,接著又是左三圈、右三圈,每天都得翻幾十圈。三伏天我練大靠,滿背練出了痱毒,不能平躺,半個多月隻得背朝上趴臥而睡,第二天靠一紮上,背上煞得像針刺一樣的劇痛。就這樣練功也不能停。俗話說:不經一番徹骨寒,哪得梅花撲鼻香。

我十四歲就能給老師配戲了,一麵練功一麵給我排戲,排戲也還離不開那個垃圾箱。《長阪坡》趙雲掉進陷馬坑一場,要下高台蠻,撲井一場井台倒插虎,也都是在弄堂裏垃圾箱上練出來的。《長阪坡》裏有很多技巧,如靠功,一轉身,兩個翻身一個飛腳,亮相。翻身時靠旗不能動,四個飄帶不能亂,不能纏在旗上。這個戲是曹操傳下將令,隻要活捉趙雲,“不要死子龍”。用陷馬坑為了生擒趙雲,裏邊用了耍槍花、台蠻,一個大劈叉從桌子上下來,連著又一個倒插虎,表示栽到陷馬坑裏了。這些難度大的連續動作,不是容易掌握的,這出戲裏主要是腿功,腳腕子還得有控製力。當時我演的靠戲有《長阪坡》《伐子都》《兩將軍》《戰馬超》《盤腸戰》等,短打戲有《鐵公雞》《擋馬》《花蝴蝶》《四傑村》等。

當時我也演猴戲。扮演孫悟空這樣的角色也並不容易,本領大、調皮、正義,但還有“猴氣”。猴戲是武生的本工戲,基本的武套子都是武生的,但要演成大武生一樣又不是孫悟空了,既要有武生的架勢氣魄,又要有猴子的抓耳撓腮,攀枝摘果,調皮活潑的特點。當然又不能完全像猴,那就自然主義而沒有藝術美了。如果隻是在亮相時擠眉弄眼也不行。總之要從動作上使觀眾時時感覺是孫悟空這個猴的形象。切記,孫悟空是神猴,是美猴王,絕不是動物園的小毛猴,要有他的氣質,他學人,然而又不同於人,當然更不能演成正路武生,那就不是孫悟空,而是黃天霸或其他人了。“猴”耍四樣難度比較大,他在天宮裏奪這個搶那個,一會兒也不老實,把風旗奪過來,錘奪過來,哪吒的圈兒也奪過來,自己還有一個能大能小的金箍棒(像小寶劍一樣還有一個劍套)插在腰間板帶上。錘、令旗、圈三樣一起耍,最後把圈摘下來,擱在腳上,耍一會兒又拿錘頂著大頭,旗子拿著再頂小頭兒。要有控製力,這兒頂著錘,一點圈轉過來,轉完了動的時候把金箍棒頂出來再套上。這是個絕招兒,圈“叭”的一下套脖子上了。猴戲可以用這個動作,哪吒不能用,形象不好看。

舊社會裏藝術競爭很厲害,我師傅沒教給我《金錢豹》這出戲,我留心看,武生不會《金錢豹》就不叫武生,我決心練會耍叉。為了練叉頭上也是傷,膀子也打腫了,一天兩天是出不來功的。我有恒心天天練,每學一樣新技巧不堅持苦練是不行的。金錢豹不完全是武生的動作,比武生誇張,有些花臉的味道,其實原就是架子花臉戲。金錢豹出場,以水袖掩麵,抱頭擋著,隨著“四擊頭”出來,扳腿,一個飛腳,大跺泥兒,崩、登、倉亮相,更突出地表現了豹子的性格。推出去小翻,小翻完了,走邊時三十幾個旋子,十幾個“鐵門檻”。我看過老師演金錢豹,有印象,我終於掌握了這個戲的所有技巧。

舊社會有句俗話是“一招鮮,吃遍天”。那時京劇裏有個“元寶錁子”的絕技,師傅演《金錢豹》的時候,都要單拆(即外請)別人演猴,專門為他摔“錁子”。這個動作不僅難度大,還容易傷著身體。在“拋叉”一場裏,猴躥起來接叉,後背著地摔下去。師傅問我敢不敢摔,我那時十五歲,膽子大,就說:“我敢。”但必須要練。在堂屋裏鋪個小薄毯子,摔得真疼啊!我堅持練了一個星期就上台了,摔成功了。師傅拍著我後腦勺說:“好小子!”這算是對我最大的鼓勵了,下來還給我買些好吃的。

老式訓練方法,師傅要求徒弟台上台下都要性格化,行走、站立等等都像武生。姿勢不對就挨打。有時我師哥挨打,我也“沾光”,陪著挨幾板子。我沒犯錯呀!師傅說:“他的錯也讓你記住。”後來生活裏我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上台下台一個樣。搞藝術的就應該注意形體,生活裏鬆散,上舞台也不利落。所以生活小節對行當很有影響。另外,一個演員要有毅力和不怕吃苦的精神,過去有頭痛腦熱,師傅就讓練功出汗就算治病了。有一次我演《乾坤圈》,另一個演員摔錁子沒摔好砸在我身上,我的牙把嘴唇一下子穿透了,馬上鮮血直流腫了起來。可下一場是我老師的《金錢豹》,還有我的戲,就這樣又上場了。還有一次我跟著老師到舟山群島去演出,我拉肚子有一個多星期,一直不吭聲,堅持一天兩場,最後疼得站不起來了,老師才知道。但他誇我從不當麵誇,背地說:“這小子,拉肚子拉成那樣還堅持演出,真能吃苦。”雖然老師的教學方法過嚴,但我今天略有成就也是師傅心血的灌注,所受教益至為深刻。

我十年艱苦的學藝生活結束了,終於滿師了。十七歲滿師還要幫師傅一年不取報酬,謂之“效力”。我到社會上能挑班了,但我更感到自己有很多不足之處,還需不斷地苦練和探索。

我的開蒙戲是《乾坤圈》,這出戲在幾十年的演出中,對哪吒這個人物的塑造上,我進行了多次再創造和多方麵的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