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鑒仿佛看穿了丈夫的心思,說:“還是我做吧。”她到醫院上了絕育環,但身體不適應,流血不止,最終還是她做了絕育手術。
她脾氣急,他性子慢,倆人的性格正好互補,平時發生點小摩擦,他也總是讓著她。
三十年前她鬧過一次“離婚”。起因是一天晚上蘇玉飛下鄉演出回來,她正和孩子吃零食,扔得滿地都是果皮、果核。那天家裏本來充滿喜氣,為迎接丈夫回家,俞鑒特地安排包了餃子,還對孩子說:“給你爸留著,讓他回來吃。”
蘇玉飛推開門,一看家裏又髒又亂,皺著眉頭發起了牢騷:“地這麼髒,你們怎麼搞的?”
一句話把俞鑒的火氣激了上來。那時她正值更年期,極易煩躁,蘇玉飛這一埋怨,急脾氣的俞鑒心裏更煩,她氣呼呼地說:“你哪是嫌家裏髒?是嫌我髒啊!你才出去幾天就嫌家裏髒,我以前去北京開會,在外麵吃的、住的都比家裏強,我回來怎麼從來不嫌家裏髒?行,咱們離婚吧!你寫離婚書,我簽字,孩子都歸我!”
當時蘇玉飛是團裏的業務科長,當晚有位同事來找他談工作,走到門口,正好聽見俞鑒在屋裏發脾氣,就沒敢敲門。
接下來,俞鑒每天催丈夫寫“離婚協議書”。
“我們有大的原則問題嗎?都出什麼問題了?沒有原則問題,我寫什麼離婚書?我就是說了一句嫌家裏亂了,我犯了什麼錯?”蘇玉飛心平氣和,一點兒不生她的氣。
“甭管有大的、沒大的,我怎麼從來沒嫌過家裏亂?我就是想不通!”她不理這個碴兒,一次次跟他犯“渾”。連著逼了他三天,他一直拖著不寫,慢慢跟她講道理,她的氣也慢慢消了。
1977年,俞鑒的母親患了結腸癌,手術前,醫生讓家屬簽字,俞鑒和妹妹簽完字,非要蘇玉飛也簽。蘇玉飛說:“你們倆簽了就行,我又不是直係親屬,就不簽了吧?”
“你不簽字咱就離婚!媽媽在咱家做了這麼多事,三個孩子都是她老人家帶大的,你得有點良心啊!”
俞鑒的“死心眼兒”又發作了。她執拗地認為,蘇玉飛隻有在手術單上簽上他自己的名字,才是誠心誠意地搶救母親——女婿如半子,在她心中,早已把蘇玉飛當作母親的兒子了。
在俞鑒的“逼迫”下,蘇玉飛又一次妥協了。
母親從小寸步不離地守著俞鑒,後來也一直跟俞鑒一家一起生活。雖然脾氣不好,但老人家像蘇玉飛這個女婿一樣——從心裏疼女兒。為了不影響俞鑒的事業,來寧夏前,母親把京平帶回老家,孩子兩歲時祖孫倆才一起來到銀川。自打母親來後,買菜、做飯、洗衣、帶孩子……家中一應雜務都由老人一手承擔。
母親這位個性極強的丈母娘,偏偏遇上蘇玉飛這個性格內向的女婿——不愛主動接觸人,也輕易叫不出“媽”這個字。
一次母親跟俞鑒叨叨說,蘇玉飛不愛叫人,沒禮貌。俞鑒便向蘇玉飛轉達:“我媽對你有意見,嫌你出來進去的不愛叫人。”
蘇玉飛立馬表態:“叫媽,那有什麼?你看著吧,我會叫的!”果然,從此他起床一聲“媽”,出門一聲“媽”,下班回來又是一聲“媽”……把老太太叫煩了,用寧波話搶白他:“叫、叫、叫,叫啥係!”
平時,母親經常暗中觀察蘇玉飛對俞鑒是不是真心愛護,觀察得相當細致。最後,老太太下結論說:“別看蘇玉飛架子大,清高,對老婆子還不錯,跟小花臉兒似的。”隨後就給蘇玉飛起了個外號“小花臉兒”(京劇行當中的文醜)。
母親去世後,安葬在新昌老家。有一年清明節,俞鑒夫婦和妹妹一起回老家給母親掃墓。姐妹倆在墓前燒了紙錢,點燃一炷心香。輪到蘇玉飛了,隻見他站在嶽母墓前,雙手捧香,神色肅然地說:“媽,我代表全家老小來看您來了……”
俞鑒看看他,與妹妹目光對接,樂了——他那嚴肅的樣子,讓她想起一出戲——《十三妹》中的小生安公子。安公子是個書呆子,戲中有句念白,老家院對安公子說:“見人要說三分話,不可全掏一片心。”俞鑒覺得蘇玉飛此時的神情與彼時的安公子,簡直如一個模子托出來的,讓她憋不住直想笑。她想,回老家一來是為母親掃墓,二來可以到處看看家鄉的變化,這本是件高興的事兒,哭哭啼啼多沒勁哪!可一看蘇玉飛那直棍兒直立的樣子,她和妹妹不由不笑。
蘇玉飛用餘光掃見姐妹倆笑他,正色道:“你們樂什麼!你們哪兒是來掃墓,你們這是玩兒來了!”又道:“還是我跟外婆感情深。你們,有我深嗎?”他那煞有介事的神情,讓姐妹倆笑得越發直不起腰。
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夫妻倆相敬如賓,凡事心平氣和地商量,很少有過激和不潔的語言。
晚年中風後,蘇玉飛對俞鑒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前幾年俞鑒病重,憋不住小便,老是覺得內褲濕漉漉的。蘇玉飛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他不聲不響,找出家裏的軟布和舊毛巾,縫了幾個墊子,兩頭縫上固定的帶子,給妻子墊在內褲上,鋪平弄好。俞鑒深受感動,說這是一般男人根本做不到的,自己的藝術生命,也正是在這點點滴滴的關愛中得以延長的。
在藝術上,蘇玉飛對俞鑒的幫助就更不用說了。倆人從戀愛起就談得來。俞鑒佩服丈夫的理論水平,她雖然實踐經驗豐富,但苦於文化水平低,理論跟不上。丈夫幫她總結、整理出武生行當的經驗和幾十年的演出實踐,俞鑒的兩篇論文《我怎樣學武生》《淺談京劇武生藝術》,都是在丈夫的指導和幫助下完成的。
口渴時端一杯茶水,焦躁時遞幾瓣剝好的橘子……年近耄耆,蘇玉飛對俞鑒仍是這樣體貼入微,一如既往。五十年了,生活上他從不要她為他付出,對她的體貼、關愛始終如春雨一般,潤物無聲。
光陰似水。如今,年輕時的浪漫愛情和青春激情在歲月的浸淫下,早已化作相依為命的親情和無以回報的恩情,濃似酒、淡如菊。在老兩口的影響下,三個兒女也都團結友愛,兄妹情深。
有了蘇玉飛這位身兼丈夫、父親、祖父、外祖父多重身份的榜樣,兒孫們自然明了他們的母親、奶奶兼外婆——俞鑒在家中的地位。
一次家人開玩笑,不知是誰問了一句:“咱家誰是老大?”小外孫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奶奶是老大!”
全家人都為這天真無邪的童稚妙語開懷大笑,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