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月亮上的環形山(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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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自己成為霍叔叔那樣的人。英雄擁有偉大的失敗,凡人不過是寂寞的犧牲。霍叔叔的整個一生,都用於日常化的磨蝕。不存在什麼耀眼的痛苦。沒有。有的,隻是老動物被磨得禿舊的皮毛所象征的那種平靜的屈服與適應。

同時,霍叔叔的形象秘密地根植我心,並長久影響我對感情的選擇。我討厭豔遇,討厭那種理所當然的坦蕩的不負責任;如果關係中不存在著滲透和交錯的區域,我絲毫體會不出彼此敷衍有什麼意義。事實上,一份情感如果不包含責任,對我來說一點吸引力也沒有,甚至迅速淪為屈辱,淪為不堪的回憶。我喜歡的男性類型,總是懷有過度的責任感和天然的犧牲傾向。就像性情既凶猛又溫柔的伯勞鳥,它們捕食昆蟲、蜥蜴、鬆鼠等小型動物,甚至能追殺比自己形體更大的鳥。雄伯勞十分體貼,整天不停地捕捉獵物喂給雌鳥,甚至甘願自己忍饑挨餓。……我的臉從背後貼著我愛的人。海麵蒼茫,疲憊已極的夜航鳥終於得以棲身,那是露脊鯨島嶼般上升的脊背。我把毛茸茸的小動物的頭埋進他的氣息裏,我渴望,他用硬的骨頭和軟的腔腸保護我。即使卑微,即使我全身都是缺點,我渴望他也會像包容沙礫一樣包容我,直到,把我變成他個人的珠粒。

為了長期占有一種無微不至的寵愛,我甚至無意識間把自己變得更無助,更無能,偽裝成終身製的兒童。這是一種來自畫畫的啟迪,我模仿著:把命運唱成一出苦肉計,以謀取更大意義的貪婪的幸福;真好啊,甚至無需為此承受道德上的壓力。我在感情中養成奇怪的模式,好像體會畫畫那樣完全寄生物的享樂感,要優越並重要於自身的健康和獨立。我有個膽怯的靈魂——作為侏儒,它喜歡冒充孩子來尋求保護。

當生活就像一把不斷打在後背上的戒尺,我們能向誰乞哀告憐?

時光流逝,月影裏倒映著河流的波光……承認吧,我們都是怯懦的蝙蝠,隻敢吸取親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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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霍叔叔的記憶停滯在自己的十五歲。那年,我們搬家了。

再見霍叔叔已是多年之後,他躺在冬天的病床上。

我震撼於霍叔叔的變化。體形與我記憶中完全不符,我記得他盡管偏瘦,但始終是個勁道的漢子。可眼前的他太瘦小了,細的大腿骨就像舊傘架,很難再撐起什麼風雨。歲月的河道縱橫,密布他的臉……隨著幹涸,霍叔叔被擱淺在河道上,這條垂危的魚。被命運反複剝奪,他看起來,像個剩下的餘數。

我想起他慷慨的雄海馬般的父愛。麵對畫畫,霍叔叔是輻射著父性的強大生物,無論怎樣被傷害,他似乎仍有足夠的容積去裝下繼續的苦難。現在他有如一隻突然被掏空的繭囊,癟下去,徹底癟下去。

不知道怎麼去安慰,我隻好一邊聽著媽媽職業化的醫生問詢,一邊不時遙望窗外。空蕩蕩的天,沒有雲,也沒有鳥,彌漫著那種灰暗的安靜。霍叔叔正在輸液,吊瓶裏的藥劑一滴一滴……向他身體裏注入沙漏裏空洞的時間。青色的靜脈血管,從霍叔叔的手背延伸到上臂,看起來,像被剝除毛羽後顯現的羽軸;這隻老掉的鳥,他放棄遷徙的旅程,留在了永遠的越冬地。

霍叔叔的身體驟然垮了。也許,因為畫畫。

所有的孩子,出生時都經過死神的印吻。他們一如候鳥,曆經千山萬水的遷徙,終會信守諾言重歸死神寬大的聖袍——曾經的人世不過是他們短暫棲留的島嶼。畫畫從未展翼,無論怎樣的強旋風,她似乎也永遠安睡在父親的翅羽下。

然而沒有永遠。畫畫死了,她就像一片殘疾的小雪花,落在霍叔叔溫暖的手心;卻化開,隻剩一個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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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畫畫的死雖然令霍叔叔百般不適,但從長遠來看,終究是種解脫。更無情的旁觀者甚至把畫畫視作會發聲的植物人,反而是植物人那種安靜到極處的宿命更令人容易忍受。畫畫的哭聲,象征霍叔叔的原罪感帶有頻繁的噪音。這個巨嬰,這個越長越沉重的背負,使霍叔叔的任何低飛都成為奢望,他必須躬身,然後匍匐在地……終於,纖繩斷了,霍叔叔失去父親的身份,獲得失重者的自由。對生者來說,死亡是一種殘酷的解放。

風把星空刮得格外幹淨,但這個多年習慣夜間鍛煉、風雨無阻的父親,跑不動了。霍叔叔蜷縮在病床,一隻老昆蟲,皮殼脆弱、水分盡失。斑斑點點的晚星,不過寓示著一座已然生鏽的天堂,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堅持到最後的聖徒,我聽過他晚蟬一樣高亢而辛酸的歌唱。

不間斷的給予從未使他枯竭,現在他不再被需要。霍叔叔和畫畫被血肉模糊地撕開了。他懷裏空出一塊,像虧掉的月亮被塞進一團絕對的黑暗……他疼嗎?那種被開膛破肚、掏出內髒的感覺。原來,人的悲劇,並非給予而未獲回報,而是徹底失去給予的能力和對象。

一個人。隻剩他一個人。

霍家阿姨那麼不食人間煙火,叔叔年輕時一定迷戀過,並因成功迎娶美人而驕傲。愛情是迷宮以及它隨後的廢墟。然後,他們一起無望地麵對畫畫,麵對婚姻帶來的困境。我猜測,很少發出聲音的霍家阿姨在某個獨處時刻一定曾發出淒厲的叫聲,像隻撞網的鳥——毛羽零亂脫落,她如遭剪翅,感覺自己再也不會飛了。她必拚死一搏,試飛自己的天。從災難中逃走,她也把自己的自由變成新的災難,加諸給那個獨自的承受者。

對霍叔叔來說,傻畫畫能做什麼呢?不,什麼也不需要她做,能陪在霍叔叔身邊就足夠了。畫畫活著的每一小時對他都是安慰。

也許我們的判斷有誤,霍叔叔的奉獻並非奉獻,犧牲的過程也不全是犧牲。畫畫是他僅有的親人,霍叔叔用自己的性命與畫畫之間銜接了一條永不剪斷的臍帶。他喂養自己的親人,以使自己不落入孤兒的命運。外人評判,是把霍叔叔和畫畫作為分離的兩個生命體來看待的,所以得以歌頌父愛的奉獻和犧牲。其實他們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的整體——畫畫就是霍叔叔的一部分,是他自身的增生物,是他的肌體變得強大而多餘的息肉。

我們甚至沒有資格動用同情。畫畫是唯一的證明,用以證明他的強大,證明他持續的源源不絕的能量,還有成功。難道,霍叔叔不是天下最成功的父親嗎?他做到了其他父親難以企及的程度——他的孩子一生從未體會過真正的煩惱和痛苦。

每個人之所以能辨認並且偏愛自己的孩子,除了血緣關係,還因為孩子各具特性。畫畫不過是其中一個格外獨特的孩子。在霍叔叔心裏,小天使的畫畫是否至為體諒?她是個絕對意義的孩子,因為畫畫的世界裏隻有唯一的父親,沒有任何空間融入他人。畫畫來不及培育品德上的任何缺點,所以她是無比完美的孩子。和她的母親不一樣,畫畫躺在搖籃裏,以生理殘疾的代價給予父親終生不會遠離的承諾。

霍叔叔永遠記得,嬰兒時期的畫畫是那麼健康飽滿,滿是清新的氣息。她是他的元音,原初、天真而純淨,甚至帶了稍微的母性。他奇怪一個嬰孩能象征萬物。

……繈褓形狀的月亮,被攬在黑暗的懷抱中。它無知,神秘,值得我們由衷地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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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一對外國夫婦的回憶,回憶他們具有嚴重先天性缺陷的嬰兒小雪。小雪注定早夭,現有醫學手段無法修改她未來的悲劇;並且,周歲以內的任何一次感冒都會讓小雪致命。無微不至的照料終於使小雪的周歲生日蛋糕上得以燃起一支小心翼翼的蠟燭,溫暖的光亮,映照著小雪父母臉頰上的是如蠟燭般緩慢流下的淚滴。盡管這對夫婦傾盡所有,但小雪兩年之後還是夭折了。使我深受觸動的,是小雪父母由衷的感恩。他們說,小雪降生在自己的家庭,是因為對他們懷有天然的信賴,信賴他們是始終善待的天下最好的父母,才選擇把存活世間這短暫而寶貴的數年與他們一起分享。無論是對小雪還是對神明,就為了這種深摯的信賴,他們都難以表達感恩。

在西方理念中,許多準父母不會因為胎兒聽力出現問題就宣判他的死期,好像那是一個廢品必須予以正義的銷毀。即使在早期孕檢中發現障礙,他們依然選擇讓孩子出生。孩子如同來自上帝的禮物,挑揀本身,是否意味著辜負天恩?

何況,每個孩子都攜帶秘密的愛,秘密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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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彩手中的棒針穿梭,她剛學會織毛線,手法卻已飛快。秋風漸涼,很快就要戴圍巾了。我從畫畫的搖籃車裏拿出玩具小熊,上滿弦。小熊的左耳磕掉一塊漆皮,它依然歪著受傷的頭敲起叮叮咚咚的節奏。芸彩叮囑我小心拿放,再摔了小熊,她可不好向霍叔叔交代。這時,我聽到空中掠過的一陣哨音。

鴿群。它們抖動著短促的翅膀,向南飛行。簇集在一起移動,離得近的鴿子幾乎要危險地相撞。鴿子的羽色各不相同,有白有灰,不過,飛遠就看不出彼此區別了,隻剩一些繚亂閃爍的斑點。鴿群折返的時候劃出隱約的弧線,警報似的哨聲再次由遠及近。

吹過一陣風,落下幾片葉子,有一片正好落在畫畫的心髒位置。五角楓的葉裂,使它看起來就像孩子微微漲紅的小手。十五歲的我拿起落葉,仔細觀察其中血絲般輕巧分布的葉脈,還有葉緣鋸齒上,一隻大膽的不知逃走的小飛蟲——太小了,樣子就像隻粘了翅膀的螞蟻。過了一會兒,我把楓葉拿到畫畫眼前,微微搖晃。

畫畫不為所動。

奇怪的一瞬間,我從葉隙間發覺畫畫神情迥異,我停下來。那完全是不屬於畫畫的安詳——她的瞳孔裏水淨沙明,萬籟俱寂。

畫畫被施了魔法?我猶疑地重新看看自己手裏的樹葉:上麵的小飛蟲已經不見了。慢慢地,倒是畫畫的眼睛裏映出一些飛蟲般的斑影。

我想起自己的飛蚊症。如果猛地站起身,除了頭暈,我的眼前鋪滿虛幻的灰色,然後無數飛蟲,舞動、上升,要過很長時間才能消散。畫畫也有飛蚊症嗎?我迷惑不已……突然想起來,是鴿子吧?

仰起頭,我就看到了鳥群。

不,竟然不是鴿子,那些作為家禽的鳥兒早已羞愧地落回屋頂;這是南遷的雁群,正穿越秋天自由而遼闊的上空!它們的隊陣形成一個美妙的鈍角,隻是兩側邊線擁有對稱的微微內陷的弧度,整個隊伍本身就像巨鳥正在滑翔的翼展。離得那麼遠,我都能感覺到它們從容不迫,每隻鳥都以一種優雅到緩慢的節奏打開又收攏翅膀,有如芭蕾舞者海浪般起伏的肩臂……

這注定是令我震撼的仰視。沒有鴿哨那樣喧囂的鳴響,遷徙的鳥群飛過,毫無聲息,卻帶給我記憶裏終生的轟鳴。

當雁陣消失在遠方,我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握住了畫畫的手。難以置信,畫畫會變魔法嗎?我低頭去看,畫畫的眼睛是閉著的,睫毛輕顫。她的指端,有傻孩子那種笨拙而執拗的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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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子若與卵子相遇需要經過艱難的曆險,其距離,相當於一個人從地球跑到月球。每個生命,都來自於這種曲折。無論是霍叔叔,還是畫畫,也包括我自己,都曾堅持過,才能成為龐大的馬拉鬆競賽中最後剩下的那個孤獨的勝利者。

去病房探視的當天晚上,我回想起霍叔叔,回想起往事中那些掙紮過也幸福過的臉,那些被記憶磨損了筆畫的名字……竟然失眠了。夜晚中的世界,如同渡船,它的錨鏈沉在漆黑河床,讓人判斷不出,它在駐留還是即將起航。窗外的月亮升起,充滿難以言說的盛大之美——還能怎麼去形容?美若深淵,不可測度。它像燈塔不熄,照耀著疲倦的沉睡者,以及他們隻有幾克重、蝴蝶般輕盈易老的靈魂。

遙望月亮廣袤的金色腹地,我知道,那些煙灰色的暗影正是神性的環形山;其中一座,名叫第穀。它們擁有戒環般完美的弧度,仿佛執守著亙古的承諾。

其實換個角度,環形山的又一個說法叫月坑。它的形狀接近巨浪挖蝕出的洞痕,本身並不存在著美,隻是蒼涼。它蒼涼,卻能激發我們對美的無限想象;如同,生命裏的某些責任並非美妙,甚至預示著痛苦與沉重,然而卻使我們煥發出愛的全部潛量,煥發出我們自身內在的光源。

月亮聖潔,一如信仰。親愛的衰老的霍叔叔,你的一生被什麼所鼓勵,又被什麼所安慰?此時,夜空無垠,就讓所有的孩子鬆開癡小的拳頭,所有的苦行僧放平流血的赤足……睡吧,睡吧。

在入睡者的夢境之上,是不可思議的奇跡。環形山懸浮半空,那最沉重的同時也是最輕盈的,最優美的同時也是最傷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