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月亮上的環形山(2 / 3)

竹車裏的畫畫就像需要晾曬的被子一樣攤在那裏。風來了就來了,雨來了就來了,如果沒有被人及時收走,畫畫就在濕透的薄棉花裏。那次芸彩鬧肚子,遲遲未能從廁所裏起身,大太陽的,雨卻突如其來。沒有誰能夠始終晴朗,命運裏,我們總記得那些晦暗時刻……記得大雨如注,記得足夠的泥漿。而畫畫幸運,她遺忘,她無動於衷。鹹的暴雨傾盆而下,她就像享受灌溉的作物般處之泰然……水滴,在她眼球的膠質玻璃體上滾動。

大雨下的畫畫就像水龍頭衝洗下這隻臃腫多斑的梨。十三歲的我拿起梨啃了一口,通過玻璃窗看到匆匆趕回畫畫身邊的芸彩。她慌張地推動竹車,想盡快收拾,以免自己的疏忽會被馬上就要到家的霍叔叔發現。

沒有了那個醜畫畫,樹林現在很清靜,雨也很快停住。巨大的弓弩形彩虹,讓人失去形容的能力。看看吧,上帝把天地之間的傷口都縫合得那麼美。多汁的梨被我啃淨,隻剩下一個紡錘形的核兒,扔進了簸箕,在塵土裏慢慢萎縮。

7

即將進入青春期,就在我快失去過兒童節的權利的時候,霍叔叔讓我記住了一個終生難忘的兒童節。那天既是兒童節又是星期天。

竹車上有朵霍叔叔纏繞上去的絹花:鉛絲作支撐的莖,綢布綠葉,花兒是重瓣的豔粉色。這是尷尬的兒童節禮物,它獻給已然二十歲的既是女人又是孩童的畫畫;或許因此,它也成為最為恰切的禮物。

過節的小孩子在樹林裏瘋跑,打仗。剪紙為馬,撒豆成兵——伴隨著頭腦中的想象,交戰雙方無比投入,揮來揮去的樹枝有時險些誤傷對方的眼睛。畫畫在戰場中央睡著,完全隔絕於陣陣廝殺之外。有孩子提議,把畫畫當作重量級武器中的炮彈,一方捍衛,一方搶奪,然後互換角色。這個主意得到熱烈響應。男孩們的臉上掛滿汗滴,在竹車附近閃轉騰挪,奮勇作戰。隻有在這場孩子們反諷的遊戲裏,畫畫才能被當作寶物,與霍叔叔達至轉瞬即逝的短暫認同。畫畫巋然不動,周圍的孩子跑來跑去……像忙碌的螞蟻圍繞雍容肥沃的蟻後。

當孩子們散盡,轉移到另外的戰場;林子裏空曠,隻剩下畫畫。一個紅色氫氣球飛升過程中被枝條掛住了。楊樹幹上仿佛被小刀雕刻的眼睛都大睜著。蟬聲不絕。天陰了,灰蒙蒙的,像盲人的眼角膜,難以呈現明亮的未來。這時,作為危險武器、尚未引爆的畫畫,睜開眼睛,醒了。她永遠不知道什麼已經發生,什麼即將到來。

不久之後,樹林裏傳來霍叔叔的叫罵聲。聲線顫抖,又如此淒厲,霍叔叔的嗓音像青春變聲期的男生那樣常常因為高腔而突然失控。他混亂地罵著,用了那麼多惡毒的詛咒,那麼多不堪的髒字——他罵得難聽極了,難聽到,僅僅是聽見就令我羞恥。那麼多赤裸裸的器官,那麼多露骨的性,那麼多從墳地裏拉出來又被陪葬的祖宗。這是我最後享用的兒童節,卻被霍叔叔的汙言穢語裏暴露的真相,瞬間拖入青春期的泥淖之中。霍叔叔不再是我眼中完美的父親,他畸變,成了被放大億萬倍的病菌:瘋狂地,進攻,以及傳播致命的知識。他摧毀了我兒童節般的純潔。

霍叔叔之所以由慈祥變醜惡,因為他回到樹林所看到的畫畫。畫畫因兒童節而穿上的新裙子被翻卷上來,遮住臉,直接暴露出她巴掌寬的肚皮、粉色內褲和兩條打著肉渦的蘿卜腿。從內褲的邊緣,可以窺到私處。霍叔叔稍不在場,無助的畫畫就這樣任人欺辱。多麼邪惡的魔鬼,才能對待可憐的畫畫和自己!霍叔叔渾身冰冷,繼而渾身灼燙,冷熱劇烈交替下的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等他能夠說話的時候,便口不擇言了。如果不是這次事件,他始終是個內向、安穩乃至溫和的形象;現在滿嘴髒話,霍叔叔好像一下子付出了前半生所有的清白。那麼粗俗,那麼刻毒,一個高聲叫罵、顫抖不已的父親!暴力的熱血一次次湧動,他滿懷對整個世界的仇恨。霍叔叔開始懷疑作惡者是誰,比如,五號樓那個精神病患者,想起他外翻的髒紅眼角,想象他那隻有罪的留長指甲的手;還有那個安徽籍的工匠,正給小胡家打製全套新婚家具,他笑起來小心而陰險,令人不安……懷疑的範圍逐漸擴大,他的懷疑擴大到院裏所有知麵不知心的熟人,他們究竟窩藏著怎樣發黑的內髒!

他恨這個無憂無慮的兒童節,恨這個肮髒的星期天,他痛恨這種集體的歡樂。下午的謾罵耗盡他的體能,我們最後聽到的,是霍叔叔嗚嗚的哭聲。因為他罵得太狠,臉部表情過於猙獰,手上盤錯的筋始終醞釀青色的閃電,沒人敢靠近他。空空的,留下位置,對麵隻站著他的對手——那個作為拳擊手的冷笑著的命運。

其實沒什麼能傷害畫畫,真正受傷的,是霍叔叔。畫畫到點就吃,想睡就睡,即使這個恥辱的午後她曾經作為犧牲品。入睡的時候,畫畫多麼甜美安靜,蜷縮地睡在浩大夜色中,像一顆葡萄的籽粒。在內心不斷追逐壞人並最終將他手刃的霍叔叔,徹夜難眠。自己的肩膀是捍衛畫畫的唯一城堡——隻要他讓開,沒媽的畫畫隨時會遭受凶猛的傷害。

月亮,金黃而緩慢的鍾擺……沉睡在下麵的,是混沌的畫畫,和她終生需要保持警覺的父親。哪裏才是鍾擺盡頭的歸宿?此刻,他如此軟弱,隻剩自毀中的有力。

8

麵對霍叔叔流淚的暴怒,沒有誰敢承認真相。那條翻卷向上的裙子,並非隨意被撩起,而是折成扇麵般均勻的褶皺。畫畫受到的欺淩,很像一種簡單的好奇心,而並非性意義的侵犯。或許,僅僅是一個小孩的惡作劇,根本不是出自男人變態的肉欲。其他孩子作為旁觀者的縱容,隻是因為畫畫看起來像朵翻卷的花,映襯著竹車上那朵粉豔的假花。裙子遮住畫畫的臉,我們就看不到她流淌的涎水了,她也就不再影響我們吃冰淇淋的胃口。

何況,這個傻孩子需要遮羞嗎?她看起來難道不就是羞恥本身?

我們在一個父親的盛怒裏選擇沉默。誰也沒有看見那個壞蛋,他有隱形人作惡的自由和安全感。

9

霍叔叔很注意鍛煉身體,與晨練者不同,他晚上長跑。路燈下,那個奔跑的身影仿佛一直被不平的路顛簸著。運動量大,霍叔叔滿臉冒著晶亮的汗,這使他看起來像個會閃閃發光的人。忘我的鍛煉,令人猜想,他是否在隨時擔心一種比畫畫更早到來的死亡。他必須分外珍惜自己,因為身體上懸係著女兒全部的未來。

畫畫就是他終身無可推卸的責任:那麼大,那麼重,嬰兒般理所當然的懶惰以及無動於衷。她雖無智識,但硬桃子大小的心髒結實有力。據說畫畫這種病,會令一部分小生命早夭於周歲之前;但如果在精心照料下度過嬰兒期,他們完全可以享有與常人等長的壽數,甚至,安詳地,頤養天年。畫畫的辮子那麼粗,胃口那麼好,她既生機勃勃又死氣沉沉……躺著喝血,這就是責任原本的樣子。霍叔叔已經習慣了這個負擔,仿佛畫畫是他自重的一部分。他最大的願望,是畫畫漫長地活著,漫長到極限……而又能精確地及時死在自己前麵。

畫畫為何不死?我記得那天,自己一邊吃梨,一邊遙望晾曬在樹林裏的畫畫被澆淋卻並未伸出援手。下雨的時候,就像天上傾翻了什麼。就讓畫畫自生自滅吧,這對霍叔叔和她自己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倘若霍叔叔的餘生無他,僅僅作為工具,用來承擔一種災難性的責任,那麼畫畫若死了,對霍叔叔來說,究竟是禍難還是福祉?他本人能否區分清楚?

霍叔叔的堅持有何價值?是否近於情欲中的任性、盲目與倔強?是否,僅僅是從哺乳動物舐犢天性那裏繼續下來的生理習慣?難道,霍叔叔的內心從不遊移?我偷眼觀察,並猜測和設想。霍叔叔,一個無休無止、永遠在拔河的人。對麵,是他的愛情、他的驕傲、他的命運和係在尾端的沉睡中無知無覺的畫畫;而在紅色繩結的這一端,隻站著他自己,甚至是已被劈成兩半的半個自己——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叛徒一樣,匍匐爬過中線,秘密加入對方的陣營。

飛,是以最快、最高、最遠的方式離開。飛翔的第一個動作,需要雙腳離地——人類唯有奔跑的動作與此相似。霍叔叔奔跑的背影,多像一個幻想離地飛走的人。多年後讀到巴列霍《他正在奔跑》裏的詩句,我立即就想起了那個隱沒在夜色中的運動者:“無論他去哪裏,無論他粗糙、刻薄的腳跟,遠離空氣,遠離他的旅程,為了逃出、逃出、逃出、逃出他的雙腳——一個男人用雙腳逃跑了那麼多之後站著——無論去哪裏,他都有一種奔跑的渴望。”

我不知道霍叔叔的真實心境,他似乎不需要分擔者。因為他有畫畫。他讓我嚐試著去理解,宿命和屈從中那種柔韌的內力;讓我嚐試去理解,什麼是患難與共——當兩個人太窮了的時候,連苦難都舍不得獨自吞咽。

不幸的霍叔叔,他把不幸頑強地消化為一種美德。也許,當災難日常化以後,災難便不是災難,僅僅變成簡單的習慣。如同,每天令他氣喘籲籲的長跑。跑啊,跑……天上的瘦月亮,餓得就像一隻癟肚皮、生有疥癬的黃毛流浪狗,臥在那裏,躬起刀刃般的脊背。

10

沒有誰知道,畫畫在我心中留下的陰影。

我從中提煉出一句警告:孩子,有可能成為我們從自身分娩出的災難。

我還記得,表哥抱著他的寶貝小薄荷前來就診的情形。不到周歲的女嬰外貌上並無異樣,五官清秀,肌膚通透,眼瞼隱隱透出紫藍的毛細血管。她被抱在自己母親的懷裏,沉靜安詳;而尚未結束哺乳期我心急如焚的嫂子,臉頰布滿持久不退的紅疹。後來證明,一切並非過慮。小薄荷,這個表哥表嫂經過多年努力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逐漸,變成令人心碎的禮物。

數年之後,我再見到薄荷。她長著一雙不辨是非因而純真到極致的眼睛,大而淵深,又格外清涼……像雨後的仲夏夜。她的臉,完美無缺,我從未見過第二個孩子能夠匹敵她的精湛——從薄棉被裏露出她瓷器一樣精巧的頭顱。掀開被子,小姑娘的身體,被胡亂地拚接錯了。細胳膊細腿,細得有如拆出來的扇骨,它們可以朝任意角度折彎。薄荷,一個可以折疊為幾何形狀的孩子,所有關節好像都被事先打斷。她聾啞,沒有疼痛感,因而不會反抗;即使把手指頭直接戳上她仲夏夜般美麗的瞳仁,薄荷也不會眨動一下睫毛。這麼安靜、這麼宿命的小孩,她沒有語言,沒有痛感,沒有情感和需求。她無比堅強,又無比脆弱。即使哥哥嫂子再小心翼翼,也無法察覺那些不幸的瞬間。比如,薄荷突然發高燒去醫院照片子時,父母才發現她的肘臂不知何時已骨折了兩處,都成了陳舊傷。

當年,許多人建議表哥趕緊要第二胎,因為薄荷不能給父母帶來孩子式的安慰,更像一個維修成本巨大的辛酸的悲傷的玩具。表哥執意抗拒,認定那是對小薄荷的離棄和背叛;表嫂常年沒有工作,專職照料她。他們以溫存而洶湧的愛,善待這個永遠不能作出響應的礦物質孩子。

死於十二歲。薄荷在一生的幾千個日夜裏,從未與這個世界交換過一個音節。她不懂得什麼是聲音和顏色,從來不認識食物和自己的父母。

直到薄荷離世,表哥表嫂才更為艱難地開始新的孕育。看到表嫂如履薄冰的神情,我明白,當年他們拒絕第二個孩子的到來,除了對薄荷的忠誠,其實還有對自身的強烈恐懼——整個妊娠過程,表嫂就像懷揣某種爆炸物。不過幸運,這次是男孩兒,正常。表哥表嫂欣喜若狂,管新生兒叫“弟弟”。我想這個稱呼裏,一定隱藏著紀念。弟弟長大以後,任性,叛逆,不喜歡學習,到處惹禍。表哥總是笑嗬嗬的,兒子怎麼都是令他滿意的——弟弟健康啊,他所有的錯誤都能夠輕易被原諒。

普天之下,有多少霍叔叔、表哥表嫂這樣的父母?

有多少這樣的榜樣,就對我有多少秘而不宣的威脅。

11

我拒絕生育,認定隻有讓子宮像死火山一樣休眠,自己的生活才不會遭受致命破壞。我害怕會醞釀出畫畫那樣的孩子。我肯定是被嚇著了。恐慌被放大,逐漸成為一種頑固的不祥預感。

媽媽是內科大夫,我從小比其他孩子更熟悉醫院裏的實驗室。大大小小滯育的胎兒們浸泡在福爾馬林微黃的溶液裏,緊閉雙目,好像正在睡覺的小魔鬼。我擔心假設自己懷孕就是要用十個月的時間執拗地將魔鬼喚醒。死嬰的肌膚暗淡,缺乏光澤和彈性,我猜他們硬得像塑料,如同廣口瓶裏泡著的那些內髒。而且它們也和內髒一樣,離開母體,無法獨立存活。

畫畫例外,作為一個終身停止發育的巨胎,她無憂無慮地吃喝、呼吸與排泄,並由此變得盛大、結實、咄咄逼人……她泡在霍叔叔的血和命裏,泡在親情和責任高濃度的營養液裏。

親情,那麼動聽且溫暖的名詞,但它也意味著一種潛在的債務。剝削隻有發生在親情的領域才是安全的,親人之間彼此的剝削具有某種天然意義的合理性。每當雛鳥張大嘴要求比它更饑餓的父母喂食自己,每當畫畫無所顧忌,霍叔叔需要用力搓洗才能去掉被單上髒紅的經血……就令我暗懷悲傷。責任?那是被正義允諾過的勒索。我放棄,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能像霍叔叔那樣釋放出唯有苦難才能激發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