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家裏有個床罩是用降落傘專用麵料裁製的。乳白色,半透明,在指端揉搓,兩層織物之間發出類似塔夫綢的摩擦聲。我曾用它圍裹自己,獨自在寸步難行的簡陋禮服裙裏扮演公主。這個尼龍床罩,與之聯係的,是日常生活、灰塵和小女孩的臨時道具——與它最初的降落傘命運,大相徑庭。
它原本屬於更高遠的地方。
飛機打開側腹部艙門,跳傘者穿越流雲,穿越浩蕩的風,如同向大地播撒的種粒。傘包打開,透明、薄軟而膨起,藍天中的身影看起來像大海裏的優雅水母,也如置水中那樣放緩了行動速度,慢慢,沉潛到沙床。有時他們又像編隊飛行的候鳥往返於天地之間。來自天堂,沒有誰比跳傘者更像天使。但其中一個,寒氣在他臉上凝成冰晶,使他具有一種硬質的雕像感。他原本也是展翼的天使,後來,卻作為一隻掉隊的雪候鳥,獨自,降落在寶塔形的針葉叢林中。
霍叔叔,我唯一認識的傘兵……從高空起跳,此後一直墜落,並且在墜落過程中竭力表現得像自由的飛鳥。
2
認識霍叔叔的時候,他早已退役,改行後勤管理。也許是因為早年傘兵生涯嚴苛的體能訓練,年過五十的霍叔叔依舊保持著鍛煉的習慣和相對強健的體魄,他堅持長跑,風雪不誤。霍叔叔偏瘦,但筋骨格外強健,他的長相除了兩道比常人更深的法令紋外並無特別之處。我當時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因為,他家裏兩個特殊的女性。
首先是他妻子,令人驚鴻一瞥的神秘女性。舞蹈演員出身,她必曾有美玉般的光潔額頭。後來老了的阿姨還保持舞蹈演員的習慣,很少跟人用語言交流,也許並不傲慢,隻是冷淡。關於她,我僅能回憶起幾幕場景。一是她穿的格子毛衣,七八十年代少見的花色,據說是親戚從國外帶回,她穿起來像撲克牌裏的皇後。二是她說話時麵無表情,不過嘴唇翕動,像白蠟燭上輕跳的火苗。那次在食堂吃午飯,我正好挨著她坐。她吃雞翅膀,牙和舌頭無比靈活地配合,在兩根發卡形的細骨之間來回穿梭,直至掏盡所有肉屑。自始至終,她一點聲音也沒有,桌上殘餘的戰利品,幹淨得堪比拆散的鳥骨標本。那是我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接近她。不久之後,利用短暫出訪的公派機會,她有預謀地,消失在由她不認識的霓虹字母所裝點的異國夜色裏……從此杳如黃鶴。對於這個當年性質嚴重、令人震驚的潛逃事件,據說霍叔叔毫不知情。霍家阿姨對一切都采取沉默的態度,包括至親。她就像個沒有家人的孤兒那樣選擇了決絕的道路。
另一個,是畫畫——霍叔叔和舞蹈演員的女兒。奇怪的、外星生物一樣的畫畫。從樣貌上很難判斷畫畫的年齡,躺在搖籃車裏,她那麼壯碩,擠滿四輪竹車內的每條邊框。別的孩子一年年成長,而畫畫,隻是一次次被放大的巨嬰。她到底多大,十八還是二十三?至少要比當時的我大許多。被塞進竹床裏的畫畫,總讓我聯想起被撕去翅膀的蛾子,身體翕動著一種微微的不祥的肥胖。麵部寬扁,始終腫脹,牛樣的圓眼大而愚癡,周圍多了褶皺,某個瞬間會讓人錯覺她時值中年;眼白的麵積被擠壓得很少,黑色占據絕大比例,這使得畫畫平靜的時候也如同受到某種驚嚇。眼間距開闊,眼球微凸,畫畫比正常者稍長的睫毛並沒有起到烘托作用,反而凸顯了某種難以言明的缺陷。她的五官,具備一種殘酷的幽默感。畫畫還有個突出特點,辮子格外粗黑油亮,單根比我們兩根都粗,皮筋上係著蝴蝶綢結:紅的。如果不對比畫畫的臉,濃墨色的辮子是她身上最美的部分;可結合她的臉,辮子就暗懷令人恐怖的因素——它們看起來過分茁壯,有幾分咄咄逼人,像兩條懶怠的蛇。是不是畫畫的腦細胞不需要活動的能量,營養集中供給毛發,才滋養出這樣肥黑的辮子?
猜對了,畫畫是傻子;甚至比傻子還傻,因為她的生活不能自理。畫畫說不出任何一個整詞,從早到晚,躺著,厚嘴唇裏一邊嗚哩嗚哩地發出無人能解的含混之聲,一邊口水不盡。
3
這麼多年過去,我想不起畫畫的病因,也許當初就不清楚。舞蹈演員由於職業關係的遲孕,還是失敗的藥物避孕所致?畫畫在嬰兒時期遭受到嚴重外傷抑或醫療事故?還是有其他的隱情?霍家搬來的時候畫畫就已如此,像撕開繭衣的巨蛹那樣躺著,我沒見過她另外的模樣,無從設想。
我依稀記得,醫生提起畫畫的病症,用過一個嚴謹的醫學名稱——單聽讀音,甚至具有某種清澈的純粹理性之美。也許這是來自醫學的善意。光滑順暢的學名,無論聽字音還是看字形,都會一帶而過;不停頓,以免喚起由於停頓而漫開的悲傷。有時災難太強大了,令人不敢對視,如同不敢對視老虎巫術的眼神、匕首般的銳齒、密布舌麵的倒刺和腥烈的口腔內壁,轉而讚頌它華麗如錦的毛皮……是的,我們需要轉移由衷的恐懼。我第一次聽到某些詞,那麼幹淨、唯美,帶有童話的天真與詩意,提及的語氣好像都要用輕聲:比如,葡萄胎,植物人。然而,它們所裹挾的真相,無比凶險。葡萄胎並不象征豐盈,水泡狀胎團由多數內含膠樣物質的小囊組成,體積盛大,結局不僅是胚胎死亡,水泡浸入子宮肌層還會引致孕婦出血,乃至發展為絨毛膜癌變。植物人,命名上多麼典雅沉靜,可那個仿佛靠光合作用延續的生命體,沒有情感、記憶、智力以及任何知覺,形同遭到靈魂拋棄、不過尚未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我不知道自己的偏見是否部分來源於醫學術語裏的鮮明對比,但我從少女時代就隱隱感知:暴力的構成如果僅為暴力,那不過粗魯的威脅;假設暴力結合了一點點不可捉摸的美,那華麗的殘忍,才能成為功效最大的刻寫在大腦皮層裏永遠不可清除的黑暗威脅。那些美感的名稱,不動聲色地散發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而不屈服。尤其,葡萄胎不是葡萄胎自己的悲劇,植物人也不是植物人自己的悲劇——刀刃指向,是血親。
霍家阿姨也曾有過少女時光,當她像畫畫這麼大的時候,一定心懷憧憬。我想象舞台上的她,大提琴一樣枕靠在舞伴的肩膀,身體裏有優美到憂傷的低鳴回響。但後來呢?真實的未來,是憂傷到喪失所有優美的成分。那個點滴醞釀的露水一樣清新的胎兒,變成囚禁在她體內的怪物被釋放出來——畫畫堂皇地躺在嬰兒床裏,既無辜又醜陋,等待漫長到一生的精心喂養。
也許因為這個,老掉的舞蹈演員潛逃了,作為一隻違背承諾的候鳥偏離回歸航線。如果不這樣做呢?她終將如此,鍾擺般,承受無比單調的循環、無比沉重的垂掛。不,這不是她能夠忍受的生活。
她的選擇,是勇敢,還是畏怯?以不能回頭的方式做出了斷,她將餘生全部用於隱藏與漂泊,用於消滅自己的往生和永別故鄉的月亮。從此她將怎樣麵對每天的黑夜……異域之月,像被咬剩的奶酪留著孔洞。
4
大浪過後,霍叔叔和畫畫,這兩條擱淺的魚不得不相濡以沫。除了彼此,這個世界他們不再擁有另外的親人。
畫畫雖無智商可言,但她保持奇異而充沛的情緒能量。她的表情直接,僅限三種:高興、不高興或呆滯。畫畫情緒上的變化並非與人交流產生,隻關乎吃喝拉撒等最基礎的生理要求是否得到舒適的滿足。她笑的時候瘮人,哭的時候鼻涕洶湧,睡覺翻著一線明顯的眼白。畫畫所謂的情感沒有任何醞釀和過濾,沒有更細致的層次,她的反應狀態因其露骨和毫無遮擋而格外飽滿。她是絕對的、純粹的畫畫,是真誠的、不知羞恥的畫畫。強烈的表達方式,使你不能把她當作一個物件扔下。根本不需要像別的孩子那樣轉動心思去設計如何獲取一個禮物,畫畫不會克製和委屈自己;態度強硬,她要的就是她要的,並且要求即刻的實現,不商量,不等待。
恰恰因為無助,她成為一個終生霸道的嬰兒。
5
霍叔叔,一個完美到失真的父親形象。
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都受到父親的管教,挨罵甚至挨打。我們習慣了從粗心到粗暴的父親,習慣了被他忽略、指責和拒絕。失去母愛的畫畫卻享受公主待遇,她可以任性,可以挑剔,可以不負責任,可以胡作非為;作為忠誠且萬能的老仆人,霍叔叔無微不至,無所不從,服侍她,讓女兒開心。
冬天食物匱乏,家家戶戶儲備大白菜、醃製雪裏蕻,年年月月它們千篇一律地擺上餐桌。畫畫呢,吃罐頭:午餐肉,沙丁魚,糖水黃桃。霍叔叔喂她橘子的時候,總是小心地撕去絲絲縷縷的白色襯皮,他有時連橘子瓣兒上那層薄膜衣也要去掉。畫畫每天喝兩杯麥乳精。每當霍叔叔沙沙作響地從麥乳精鐵皮桶裏舀出珍貴的咖啡色顆粒,溶解後,喂進那張口水吧嗒的嘴裏……讓人隱約覺得那是種浪費。
霍叔叔對自己超常節儉。除了對畫畫,他都是吝嗇的,有時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他擅長炸醬,主材是豆瓣和辣椒,一日三餐用它抹饅頭、拌米飯。盡管他吃得津津有味,可我總感覺,那近於蓄意的自懲。霍叔叔從骨子裏不信賴任何人,他習慣盤剝自己,以使畫畫的生存更具保障。因為曾經突然麵臨災難,霍叔叔為了抵禦未來可能發生的災難,他每天都以災難的方式來生活。幾乎是一種輕微的刑罰。也許霍叔叔覺得自己有罪的,因為他把不幸埋藏在畫畫的源頭。畫畫就是他的原罪。
而畫畫,安心享受,被隔絕於所有煩惱之外。我們過生日,通常吃碗加了荷包蛋的長壽麵;畫畫卻能奢侈地收到禮物。比如上了弦的玩具:一隻鐵皮小熊。它穿著紅背心,表情諧趣,微微歪著脖子。熊是樣子最敦厚、性情最殘忍的動物,現在它隱藏起全部的凶暴,輪流擊打胯間一隻扁筒形小鼓——充當娛樂畫畫的快活小醜。
我們這群孩子,無論漂亮的聰明的好學的懂事聽話的,誰曾體會過父輩的疼愛一如霍叔叔對畫畫?有一次我站在旁邊看霍叔叔給畫畫掏耳朵。霍叔叔是警惕的,示意我站得遠一些,以免我萬一不慎碰觸他的肘臂誤傷畫畫的聽骨。捏著柔韌的耳郭,霍叔叔的拇指陷進畫畫耳朵的凹痕裏。纖毛後麵,耳道深處有兩團金黃的耳屎:一大一小,大的形似滿月形,小的像片脫落的幼魚鱗。霍叔叔握牢挖耳勺的長柄,一邊觀察著畫畫的神情,一邊貼著畫畫暗窄的耳壁謹小慎微地探進去。耳垢並不幹燥,帶有輕微的濕度,霍叔叔耐心地把它們納入木質耳匙,稍微加大指端的壓力,一點一點,向外鉤。想象耳垢被碰觸和掏取的過程,說不出是快感還是恐懼,讓我渾身一抖。
掏耳過程中,畫畫既無享樂也無抗拒,她眼睛偶爾上翻,昏昏欲睡。她的半隻胳膊垂到竹車外麵,上臂,那兩個橢圓形的灼痕是接種疫苗留下的疤。霍叔叔這麼怕她死啊,怕已有裂隙的畫畫意外碎掉,因此每個步驟都做好嚴密防範。胖畫畫,像條懶洋洋的肉蟲……一個幸福得腫起來的孩子。
據說,沒人時霍叔叔還偷偷給畫畫講故事,頑強地,把畫畫當作一個陷於自閉而拒絕交流的孩子。好像畫畫正在喪失經緯的真空裏漂浮,雖然聽不見爸爸的話,但她聽得見更遠更低微的聲音,比如星星——那些抖動翅膀的小蟋蟀所發出的天籟。
那年四月,本該春暖花開卻下了一場突然的雪。春天的新雪,蓬鬆,清新……踩幾步,腳下響聲怪異,像扭動塑料娃娃的硬關節。我們堆雪人,打雪仗,歡叫著互相追逐。霍叔叔推著畫畫出來賞雪,他的鞋滑,偶爾踉蹌,畫畫的竹車反而成了扶助。不過推著畫畫前行有困難,軲轆時走時停,霍叔叔需要不時用手扒開竹車前漸漸積高的雪堆。傻得不認識人的畫畫,哪裏懂得賞雪?霍叔叔真傻,傳染了自己女兒的愚癡,他的溺愛有如笑柄。
畫畫一無是處,為什麼她如此愚癡竟被視若珍寶,能夠得到如此慷慨的寵愛?我們乖巧伶俐,許多優點卻進入父母的盲區,從來不能讓他們絕對滿意。我們羞於承認嫉妒,但畫畫那白癡般的幸福的確構成了隱隱傷害。似乎,它破壞了一種公正,一種令人信服的獎勵原則……是應該被懲罰的。
雪,漫天漫地,寒意中極盡溫柔。置身其中的人們,仿佛被明亮、閃爍而密集的星光所圍繞。純潔無瑕的世界裏,霍叔叔和畫畫笨拙地移動,好像,濺在宣紙上的兩個汙斑。
打雪仗的孩子失手,拳頭大的雪球飛來,“撲”的一聲,碎在畫畫脂肪堆疊的脖子下。
6
從我的窗口望去:午後的樹木,畫畫在曬太陽。霍叔叔以這種簡易有效的辦法補充她由於不運動而易於流失的鈣質。
葵盤般圓扁的臉,看天——畫畫比天文學家還專注:雲毫無意義地漂浮。有時我懷疑畫畫能夠直視太陽,她不知避讓,因無知而毫無畏怯,其力量遠勝勇氣。多數時間,畫畫睡覺,死般寧靜。她閉合眼睛反而比醒來時更顯理性,因為隻有那時,她與正常孩子相差無幾。樹葉的陰影在她臉上跳躍,像翅膀半透明的黑蝴蝶,或者,幽靈之吻。
畫畫需要看護。保姆芸彩來自鄉村,歲數比畫畫還小。芸彩向往大城市的見識,但她見識到的,是癡傻的畫畫。喂飽畫畫的嘴,收拾畫畫的屎尿,性格倔強的芸彩就像未婚先孕的小母親感覺自己陪伴著羞恥。畫畫有時一個人曬太陽,大院裏很安全,再說也沒誰會去偷竊這樣的畫畫;多數時候,有芸彩陪著。一旁的芸彩無所事事,無聊地揮動手絹,趕走飛來飛去的蠓蟲,或者,也呆呆望天……她狀若畫畫的陪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