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幼兒園(1 / 3)

1

受慢性中耳炎的影響,我十七歲得了體位性美尼爾氏綜合征,好在是偶爾發病。躺在床上,透過蚊帳看天花板;蚊帳裏麵,落著一隻蚊子。我對它奈何不得。因為隻要稍微轉動方向,哪怕隻是偏一下頭,就天旋地轉,身體飄浮起來,跟著旋轉;或者,感覺從高處掉下去,惡心,想吐。周圍的事物仿佛盛在水中,被晃動,放在北窗下的桌子似乎瞬間就飛出南窗。

前兩年又受了折磨,我梗著頭頸,躺了三天,心裏灰頹。忽然,從身體感受上,我複習到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後來想明白了,這種旋轉,這種下滑,兩側物體的這種一閃而過,有若童年熱衷的遊戲:轉椅、滑梯和秋千。區別在於,歡樂徹底演變為痛苦。一生情狀有多少在幼年被預示、被警告?我那時進行的,也許,正是身體的適應性練習。

蕩秋千,越來越高,越危險越喜悅。作為一個騎在鍾擺上的孩子,呼嘯的歲月在我耳畔。

2

葡萄架下,一片片黑跡。螞蟻有的已經陣亡,蜷縮著,像五號字體的逗號。大部分還在繼續較量。

小小的鎧甲武士,相互箝牢,企圖置對方於死地。我不能從外貌上區分兩方:精巧的觸須和腿,占到身體一半的碩大腦殼,卵形腹部,細得誇張、幾近束斷的腰——螞蟻長得全一樣,它們憑什麼記清龐大的家族成員並指認混同於其中的敵人?靠氣味嗎?我從兩邊的螞蟻隊伍裏各捏出幾隻,仔細地聞,辨別。

蟻群麇集,兩側各延伸出一條細線,後方仍在增援。同族之間碰碰觸角,似乎傳遞著犧牲的決心,然後它們勇往直前,越過密密麻麻的已經死去的兄弟。

我把糖吐到地上,含化一半的牛軋糖落有幾個不整齊的牙印兒,軟軟的,泡在亮晶晶的唾液裏。甜味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吸引螞蟻,除了三兩隻被糖塊粘住的,正費力地試圖掙脫。我為自己的禮物沒有受到重視而氣惱,帶著報複心理,撥弄起剛剛逃離困境的那隻。它在塵土、唾液和手指的壓力下翻滾。沒過一會兒,它死了。我黏著的髒手指上沾著卑微的屍體。

上一次,也是半塊牛軋糖,讓我抓到很多俘虜。螞蟻簇擁著掉入我布好的陷阱。我合上火柴盒的蓋子,把它放到耳邊。

火柴盒薄,我聽到眾多不安的黑的碎的小腳在移動。它們慌張,找不到光和出口。聲音極輕,極輕,我看不到它們。像亡靈。

為什麼孩子都對觀看螞蟻抱有興趣。它們把一隻肥胖的蟲子拖到洞口,如同腳夫搬運著一具棺材。蟲子還在扭動,身體的前半部被蟻群覆蓋,隻露出後半截令人不快的鬼樣的淺綠色和蛆般的螺紋。相對螞蟻來說,肉蟲體積龐大,但這個巨人的威脅形同虛設,它笨拙的自衛方式根本無法抵禦遍布全身、同時進行的咬噬。它會被肢解得最碎。

螞蟻得勝回巢,效忠肥胖的蟻後……沒有發現,運回的獵物,長相酷似它們敬愛的女王。

或許,它們樂於享受這種相似。

卑賤,數量眾多,終日忙碌。在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那裏,螞蟻,和軟表、麵包、拐杖、抽屜一樣,成為重要的個人繪畫符號。它暗示著人類潛意識中的恐懼、脆弱和焦慮。

達利在《自傳》中回憶童年一隻受傷的蝙蝠:“我大聲跟這隻我開始寵愛的蝙蝠說話。我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它毛茸茸的頭頂。”但是第二天早晨,等待他的是一幅可怕的場景。蝙蝠遭到瘋狂螞蟻的進攻,它“嘶啞地喘息著,嘴張得老大,露出小老太婆的牙齒。”被憐惜的感情支配著,達利匆忙拾起它,打算吻它疼痛的頭,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我覺得它斷成了兩截。”

螞蟻忙著加固蟻巢,以防雨水滲漏。沙礫發白,把穴口堆得像座微型火山。

中班的小案興致勃勃地勞動著。他掘開蟻洞,泥土濺起,弄髒了他的臉和昨天磕破的還上著紅藥水的膝蓋。錯綜複雜的龐大的地下工事,暴露在他的玩具鐵鏟下。還有白花花的卵粒。小案耐心地翻撿蟻卵,說回家用水衝衝,喂給他們家的魚吃。他的指甲裏塞著泥垢,幾粒芝麻大的卵。

一個孩子,輕易可以殺死無數。我就曾把滾燙的開水澆注到螞蟻堆裏,蟻屍順著小便一樣的水流漂浮。

凸透鏡下,出現一個耀眼的光斑。我調整角度,讓它追上一隻正在覓食的黑螞蟻。舞台投射下來的聚光燈,集中在螞蟻身上。強烈的光源似乎讓它怔住了。它不動。然後,螞蟻的腰背漸漸拱起,頭部彎下去,幾乎碰到屁股尖。它僵硬地翻了個身,幾根細得快看不出來的腿在空氣中盲目地蹬了幾下,就停止。細小的光斑從死螞蟻身上跳開,躍過不平的路麵,躍過剛露出土麵的草芽,躍過另外一隻黑螞蟻……又移回來。

一隻又一隻,慢慢蜷縮,死於明亮。犧牲者的悄無聲息,降低了暴力的快感和意識。

那個殺人的光斑終於灼痛了我的眼睛。盛夏,正午,讓人眩暈。我站起來,眼前一片漆黑。過一會兒,才能發現自己置身於怎樣奪目的光亮裏。世界被太陽照著,要多燦爛,有多燦爛。

太陽也許就是一隻巨大凸透鏡下產生的光斑……上帝躲在光明後麵,調整焦距。人如螞蟻,被關照,漸漸拱起衰老的背,手在空氣中抓上最後一把。

權力的最高判斷,是由誰來決定生死。

我們能同樣利用光明的力量嗎?蟻群搬得動一隻蟲子,不能轉動孩子握著的凸透鏡手柄。

3

蟬歇斯底裏地叫著。大中午的太陽照著,照著……滿牆的爬山虎,曬得發蔫的牽牛花,空無一人的秋千。壁虎躲進葉子背麵,離下一次捕獵還早。午睡時間,幼兒園裏安靜極了,全像死孩子。

我趴在床上,不動,雙臂向前伸,像蜥蜴分岔的舌頭。很困,但我強迫自己睜大眼睛,不許睡。不為什麼,就不想和他們一樣。我的頭越來越沉。扭臉看見鄰床的肉肉,嘟著嘴,一線長長的口水淌在枕巾上。

操場上曬著肉肉的床單,褐黃的尿漬隱約可見。肉肉經常“畫地圖”,作品在全體小朋友麵前展覽。他的自尊心不受傷害,才睡得這麼香。

尿床,是由於對身體缺乏足夠的控製和警惕。這種技術失敗讓人沮喪,我們連自己都操作不了。

我似乎從幼兒園就開始鍛煉自己。把話梅糖擺在前麵,卻盡力不看它。忍不住了,把它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又酸又甜,真好聞。再把它放回去。我喜歡這麼自我折磨,一旦到了那個心裏預定的時間,我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吞下去,幾乎噎著自己。我為這種急切而惱恨,希望自己此時能輕蔑地把這塊糖吐出去,但結果,我總是略帶羞恥地一遍遍吸吮糖塊,直到它變成薄片,消融在舌尖。

肉肉為什麼能在知情的小朋友們中間無動於衷地傻笑,而不加緊對泌尿係統的管教?我視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為恥辱。漫長的成長中,我固執地鄙夷缺乏自控的行為。打嗝,放屁,摔跤,感冒時不時流下鼻涕,醉酒,失戀後外顯痛苦。我把教養理解為滴水不漏的隱忍。

我們全部的尊嚴,來自對欲望及其附屬物的控製。

黃昏,光線散了。我看起來聚精會神地捏著橡皮泥:一個扁臉小人,紅嘴黑眉毛,他的腿易於彎曲,手臂鬆鬆垮垮地垂下,一隻胳膊比另一隻胳膊長。老師打毛線,阿爾巴尼亞花針,一件蔥綠背心。她把毛背心放在我背後比了一下,我回頭,看見尖尖的竹針,她高高蹺起的蘭花指。過了一會兒,她放下毛活,望望窗外。

老師和我一起等我媽媽,我不知道她是否因為推遲下班而心生怨意。媽媽做醫生,一旦搶救病人就不能準時接我。常常,我成了遺落在最後的人。

孩子離開的教室,牆壁依舊熱鬧地塗繪著梅花鹿和猴子,黑板左上角,依舊掛著鮮豔氣球,但有一種東西伴隨黃昏而來,那是孤獨。當明白懇求無望,我就放棄了對媽媽的幻想。我盡力忍受這種孤獨,以及孤獨中的難以言明的幻滅感。

遲到的母親是否意識到傷害?黃昏,一切陷入緩慢的沉淪。誰看得清一個孩子黑暗中的表情。

我假裝習慣這種放逐。

上大班了,父母不再日托,我周末才回家。禮拜一早晨,全院孩子由班車統一接走。

隔著玻璃,我看著那些掙紮著不上班車的孩子們。他們號啕。離別之短暫,使一切場景變得滑稽。我和幾個男孩一起,漠然,還帶著格外的輕蔑斜視那些鼻涕眼淚揉作一團的可憐蟲……父母用繡著孩子名字的手絹在他們混亂的小臉上擦抹,甜言蜜語地安慰著,許諾。我不耐煩地撇嘴。

他們更聰明,哭泣是因為從此麵臨被管教的人生。

我從來頭也不回,並且,立即要求父母走開,不必等班車開走的時候揮手。我天生建立一種觀念:當眾呈現感情是可恥的。我的表現常被其他父母視為典範,用來教育自己耍賴撒潑的孩子。隔壁的吳阿姨說我:“這孩子,心可真夠硬的。”

我和那些沒心沒肺的淘氣包看起來相似。我長大以後也許和那些出語張狂、舉止乖戾的問題少年相似。等度過青春期,也許,我和那些為所欲為、水性楊花的女子相似。無人知曉,我始終是個擬態中的孩子。

像鞘翅目昆蟲,我折疊著珍貴的明媚翅膀。我會飛,但不動聲色,隱匿秘密的本領,藏身於隨風搖擺的葉子之間。對溫情懷有早熟的警惕和回避,我將與幸福為敵。

“展示感情非常不安全,尤其是自己的愛和美……”一個睡夢中前來的天使俯在我耳邊泄露,“所以,我們從不在光線下顯露形體。”天使是遵守誓言的,即使與我秘密謀麵,她的麵孔和身體也裹挾著霧氣,如在浴中,這使她增添撩撥人心的性感。等我醒來,耳畔尚存她的鼻息,而自己的臉已有中年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