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來的螞蚱全放在紙藥盒裏,還混著幾隻三眼蛐蛐。我打開一條縫兒,螞蚱們在死亡麵前自動排序,一隻,接著一隻……最向往自由的最先死。怕它們逃跑,我取出一隻後會先合攏蓋子,把這隻的螞蚱腿齊根兒扯下來,再去了翅膀。奇怪,隻要扯下腿,螞蚱好像連自己會飛也忘了,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斷肢上,掙紮著往前爬,翅膀即使完好也不再打開。雞堅硬的喙有時一下就準確啄住了殘疾的螞蚱,而有時,螞蚱旺盛的求生欲讓我意外,它會在死到臨頭的最後一瞬閃跳開來——這使災難有了一個更詳細的展示過程,也大大增加了我的觀賞樂趣。
一個大家夥想趁人不備從藥盒裏溜掉,我追上去,它剛落地我就一腳踩下去……一攤微綠的肉泥,鑲嵌著一對完好的堅硬的眼珠子。
公雞追逐那些注定無法逃生的螞蚱,鋸齒形血紅的雞冠因興奮而顫抖。隔開一米,還有我為它準備的餐後點心:那裏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對修長而彈力飽滿的大腿。
雞的體溫在攝氏40度左右,抱著它,就像觸摸高燒病人。動物是否能讓兒童產生同情心,屠殺它的時候有所猶豫,不取決於別的,取決於這種動物是否帶有體溫。
隻有自身經曆過痛楚才能夠產生悲憐。幼年時期,苦痛和喜悅都沒有滲透到內心,即使有所悲歡,也不完全和情感聯係,僅僅,與情緒相關。
我小時候從來不認為自己殘暴。那是成人以後的觀念。如同食人族的殘暴一定源於文明世界的外來判斷。
9
無法拜訪天使,因為我們讀不懂星鬥在天空展開的地圖。
我偷偷溜下床,揭開窗簾一角。風像吹動一片樹葉那樣吹動著夜晚。連綿的吹動下,使夜晚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起皺的表麵。蟋蟀,杜鵑,草叢的聲音,夜行人的口哨,母親的搖籃曲……這些鳴響,好像葉脈,滲透整個夜晚,撐開睡眠寬闊的錦被。
長時間站在地上,腳丫冰涼,但我有預感,奇跡就要發生。
星星的光芒變成半透明的翅膀,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飛過來,像一隻隻金色的蜻蜓。
路途漫長,盡管天使每夜向人間飛臨,天亮時分,我們也會和她們失去聯係,看不見那些透明的身影。
天使因無法著陸,最終融化。
夜風吹拂星空,吹拂大神的百花園。我希望發現他的辦公場所——我把那裏設想為像天安門那樣有著輝煌簷宇的地方,大神在那裏批閱卷宗,處理人間的繁雜事務。但我從來沒有如意,隻有星星閃動。那座浩瀚花園,一望無際……由於距離遙遠,我已聞不到芬芳。
難道,大神隻醉心園藝,熱衷於栽種夜空發光的神奇植物,他對人的培育根本不感興趣?
月明星稀,天上一共閃著五顆星星。它們離得不遠,我不用轉變方向,就能看全。我看到它們中間的三顆同時在移動,兩顆比鄰的星星拉近距離,還有一顆,半分鍾之內,魔幻般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
按照媽媽後來的解釋,我看到的不是星星,是飛機。我不信。我隻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我認為自己隻是出於某種尚未獲得解釋的原因暫時被寄存在這個世界。總有一天,來自異域的人會向我敞開光亮中的道路,我將跟從。在飛行的半空,我看到家越來越小,像積木,看到空曠背景下呆呆仰視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嚇傻了,我徹底飛走以後,他們才會想起哭呢。
每當他們逼迫我睡覺,不給買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報複。
當然我喜歡飛機,尤其當它低飛,向我暴露昆蟲般有著硬殼的胸殼和腹部。這個金屬的龐然大物,出現在天空太突兀,暗示我存在著另外的力量將它托舉。
直到小學快畢業,我沒徹底消除幼稚的宇宙夢,熱烈向往著飛碟裏的鎧甲人。我夢見太空艙裏的女王,有著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吱吱作響的脖子……它旋轉得如此靈活,可以像蛇一樣自相纏繞。
10
冬天,媽媽帶我去北京東四的一條胡同找老中醫。天寒地凍,媽媽抱不動我,鼓勵我自己走。胡同空蕩蕩的,屋簷下,是肮髒的積雪。我穿著深藍的棉猴、條絨棉鞋,一路高喊:“一二一,一二一,坐著飛機打美帝……”
我得的是哮喘,喉嚨裏呼嚕作響。似乎是配備給老年人的病,喘不上氣,讓我提前感受了活著的威脅。
作為一個僅隻幾歲的病孩,我從經常摔倒的結冰路麵爬起來,含著淚水,堅持著,要去打美帝。
六歲,生病在家,但有時無人照料我。這種疏忽本來會令我舒適。不滿兩歲,媽媽看門診的時候就用繩子一頭拴住我的腰,一頭拴住床頭,繩長的半徑保證我不會摔到床底下。哭鬧沒有用處,不到休息時間,誰也不會回來。
問題是,媽媽每天下班都能準確猜出我當天幹了什麼,她能猜到細節。我沒有早熟到領悟出兒童的行為內容有多單調,家長容易從孩子的表情和口氣上套出詳情。我懷疑媽媽根本沒有上班,她在房間某個隱蔽的角落挖了個小洞,躲在後麵。為了避免受罰,我獨自一人的時候也遵守紀律,對自己有所約束。如果表現良好,我可以得到半塊義利牌維夫巧克力。
敬畏執掌者的潛在,自律以免受懲或以期好運……這個過程,與信仰的形成過程和威懾作用相近。對我個人來說,信仰產生於生病時期。
深彎下腰,從自己的兩腿間向後看。這是典型的兒童姿勢,此後幾十年,我再也沒有使用這個姿勢觀察過世界。
但幼兒的我從中獲益。一次,我發現自己顛倒了,世界的秩序並沒有顛倒,樹冠還是向著白雲生長。另外一次,我看到寶塔糖打下自己肚子裏的蛔蟲。
11
她的嘴唇貼近,一個秘密降臨。
十七歲的單老師熱衷觀察天象,一本水彩畫繪製的《看雲識天氣》被她翻得掉了封麵。積雲,層雲,卷雲,高積雲,層積雲,卷層雲,卷積雲,高層雲,雨層雲,積雨雲……都是要牢記的概念,她必須從它們時常交混的狀態中辨出各自相貌。她還知道燕子低飛預示陰雨,如果蜜蜂在細雨中忙碌,不久就會放晴。單老師用紅塑料皮本子記錄觀察到的雲彩和物象,本子裏夾著一張圖片:草原上,風輪轉動,一個漂亮阿姨正打開白色百葉箱取出溫度計。單老師有時需要畫表格。她停下來欣賞自己的成績,左手握著鮮黃色的木頭尺,右手,指端靈活地轉動著圓珠筆……它就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
這位熱愛生活的少女,難以尋找到合適的人來分享她的樂趣,隻好選擇孩子——盡管他們口齒不清、有時尿床、根本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
她像仙女,從天上的蛛絲馬跡判斷未來。她把觀測結果輪流告訴孩子……就像對待秘密,每次,隻告訴給一個孩子。
天上的馬群緩慢奔跑,鬃毛被風托起。天上的魚大得無比,鱗斑從東邊一直鋪陳到西邊。天上的城堡高聳,我仰望它愈見明亮的簷角……它不久就會倒塌。
那些我們引以為秘密的,不過是動物的普遍常識。蚯蚓拱出像人的腸子或腦子那樣的土堆,樹上的蟲窩溢出膠質水滴,都是下雨前兆。為什麼動物們通曉,而人類毫不知情?“麻雀洗澡雨要到”,也許因為它們過分聰慧侵犯了人的自尊,才被氣槍瞄準……光裸著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響,讓我們一起幹掉這些討厭的先知。
它就像個漁夫。輕盈透明、嵌著碎鑽的網床中央,睡著一隻猙獰蜘蛛。
蜘蛛不是我要的。微雨過後,我在蛛網下的草叢和牆根處尋找蝸牛。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蝸牛。過一會兒,這枚紐扣活動起來……蝸牛遲疑地,探出可調節長短的觸角天線,漸漸,露出它的扁平足。
我曾深信蝸牛聽得懂人話。我們把它側放在地上磨,嘴裏念念有詞:“蝸牛蝸牛快出來,你媽給你買肉吃。貓不吃,給狗吃。狗不吃,給雞吃。雞不吃,最後還是給你吃。”摩擦產生的灼熱,迫使蝸牛爬出來,而我以為它是上當來吃肉赴宴的。最後結局:外殼破損,蝸牛曬幹在自己的黏液裏。
我後來認同,蝸牛殼上的螺旋形結構是自然界及幾何學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態之一。這時,蝸牛已伴隨著童年從我的語言陰謀中逃跑了。……暗魅之夜。月亮,隻剩下織紋螺的殼,是誰,吮吸了它舌頭樣柔軟多汁的肉?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樣。“虹”的色帶排列外紅內紫,角半徑為42度;“霓”相反,外紫內紅,角半徑為52度,也叫“副虹”。我能順序背出光譜,不能釋去彩虹曾經帶來的美感震撼和迷惑。
大約五歲吧,手臂上爬著一隻蝸牛,它沿行進路線留下的黏液讓我的皮膚發癢。一條遼闊彩虹,橫空,讓我憂傷。一定有人幸運,光芒就在腳下,邀請他們登臨。離得那麼遠,那座橋梁並非為我準備。
大約2000年吧,我讀於堅的一首小詩:彩虹出來了/“架起一條通向天堂的火車”/隻是一個幻覺/學校據此教育學生/努力吧/要不然沒有座位。
類似的信念介於宗教和迷信之間:如果夠不著短暫停靠的彩虹,就等於錯過上天的末班車。是誰,駕著彩虹在雨後廣場上空駛?或者,那些神秘失蹤的乘客是否憑票入座找到正確的座次?
活著讓人不耐煩,從幼兒園到敬老院,自始至終光潔無瑕,才有資格順著彩虹的虛幻路線抵達天堂。
但願在天堂,上帝對人類足夠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滿足上幼兒園的小神們蓬勃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