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幼兒園(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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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一個事物“像”什麼,更勝於它“是”什麼。後者屬於上帝的創造,前者,由我篡改。

雨天,一個小姑娘穿著大圓點的裙子光腳嬉戲,像,正在變得臃腫的蝴蝶……我曾看到它泡在淺水窪裏,翅膀上,殷紅的眼斑閃爍。

洗發膏真辣,我的眼淚滴在手背上。我討厭洗澡。我鍾愛自己的味道,關燈以後,偷偷翻出枕頭底下的襪子嗅。媽媽卻定期把我按在澡盆裏,毛巾粗暴地搓在背上,惡心的肥皂水濺進我的嗓子、鼻孔、耳朵和眼睛裏。油膩的泡沫泛起,我坐在不再清潔的水盆裏,委屈不已。

周圍是霧氣和霧氣中紅潤發亮的大腿。仰起頭,隔壁吳阿姨的臉懸在上方。視線向下,我驚訝地發現,她的肚子上疊著棕色花紋。尺蠖一類的蟲子行走時,先要收縮身體,這時它的腹部會形成一係列褶皺。這個古怪的阿姨,如果她願意伸張,我猜她有霎時增長的、令人瞠目的身高。

她彎下腰跟我說話,使得妊娠紋顯得更深更重。出於驚慌,我用玩具鴨子灌儲的水襲擊了她突然臨近的五官。

幼兒園東側有一棵法國梧桐樹。我熱衷剝下它皮癬式的斑駁樹皮。有一天,我在樹下撿到兩枚球形果實,茶褐色,布滿鱗狀凸起。

前兩天,我剛吃過荔枝,坐飛機運來的,鮮紅誘人。果肉仿佛半透明的瓊脂,甜而多汁。我的口腔分泌出有關回憶的唾液。不久,僅存的幾顆荔枝表麵變成暗黃色,媽媽不許我吃,說壞了。我為此耿耿於懷。現在,它魔法般回到我手中。事實上,我當時以為它們就是過期的荔枝,所以,毫不猶豫地咬進嘴裏。

果實緩慢暴露出腹腔內部的黃色茸毛。我連連啐著,也難以祛除它留下的惡劣味道。

梧桐寬大的樹葉之間,閃閃爍爍,綴滿貌似甜美的果實。高懸著,映襯以陽光的金黃,誰也設想不到它們敗絮狀的心髒。

二十年後,我在河北正定隆興寺,再次體會到相似帶來的疑惑:為什麼最甜美的要和最苦澀的相似?銅製的千手觀音,她輻射著古老的輝光,背後,是萬能的無所不在的手臂。對神,我一向敬畏,但仰望時我忽然湧起一個罪孽的聯想,並因此產生瀆神恐懼。她慈和的麵容後麵,那麼多手臂,那麼多,讓我想起……蜈蚣。為什麼,最神聖的要和最低賤的相似?!

廁所窗台,擺著一盆敞開的吊蘭,由於疏於培育,它死了,死人頭發般披著的長發中間,綻開一朵透明之花……是小朋友用唾沫把兩片蜻蜓翅膀粘在吊蘭上。

蜻蜓停落在鬆針之間。它腹部修長,像一枚金黃的釘子,隻是背部有兩三條極細的黑線。這是一種特別幹燥的昆蟲,即便旋下它螺絲帽的頭部,或者,把草梗捅進它被揪斷的尾部,蜻蜓沉重地起飛——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一滴汁液從身體內部滲溢出來。

扁豆角開花。我從淺紫色的豆莢花上剝去脆小的花瓣,一直剝到花蕊……裏麵藏著一頭小白象。

它長著逼真的長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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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孩子而言,大人意味著權勢——身高矮小,迫使他必須仰視。正因為兒童對所有事物采取的仰望姿態,所以,他處於一生中最謙遜的時期。孩子看見植物的根,他看見的花比實際高大。

我眯起眼睛,奶奶的臉上布滿好看的皺紋。

我是它們的王。

三條紅的,一條黑的,剩下一條生著雜駁的斑點。這些魚是爺爺給我買的,是我的私人奴隸,我的玩偶。我堅持必須自己喂食,禁止別人接觸魚缸。

圓形的魚缸,它們遊動時經過弧形的側麵會變形,體積霍然放大:膨脹的腹部,比例失調的頭顱。開始,我的靠近讓它們分外驚慌,在狹窄的活動空間徒勞地逃亡。後來,它們終於把我的臨近與進餐時間建立起聯係,於是,每當我靠近水麵,金魚就將身體豎直,仰起它們朝聖般的臉。

半個月後,它們全死了。

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喂食,金魚為自己的貪婪和背叛付出代價。

漂浮水麵,尾巴鬆垂,白肚皮透出不潔的微黃色。我盯著它們,聞到水腥,看到它們被浸泡得腫脹的屍體鑲嵌在自己倒映水麵的臉上。

6

坐在竹製的兒童車裏,爺爺推著我。這輛四輪竹車平時除了裝孩子,還用來買米買菜——初冬,準備存儲的幾百斤大白菜會在竹車裏留下濃重的菜幫味兒。經過努力,我終於把扶手裂縫中嵌著的一粒綠豆摳了出來。我得意地咬著戰利品。

爺爺偏寵,將我的乖戾也視作驕傲。天黑透了,已經到了快入睡的時候,我頑固地要求去院外的小樹林玩兒。爺爺不顧爸爸的反對給我披上鬥篷。

正午樹叢投射下的陰影消失了,隻剩下黑夜裏沙沙作響的聲音。幾個遲歸的男孩相互追逐,晃動著手電筒,繞過花椒林——我知道樹枝上布滿尖銳的刺,花椒成熟的時候會星星點點地爆出暗紅。

月亮在最高的地方。我的周圍,彌漫著花粉一樣淺金色的月光,薄薄的,帶著酒香。下了一場月亮雪,天地要多純淨,就有多純淨。我沒有消耗一絲力氣,黑暗就像船頭的水在眼前分開。

路麵不平,童車吱呀呀發出響聲,我的座位被震動著。幼年時光在一種輕微的可以忍受的顛蕩之中前行。等我抬頭,才發現月亮其實瘦小,還坑坑窪窪的,像童車上那個不久就掉下來的輪子。

爺爺推著我……直到,把童車上的我連同他自己,都推下一個廢棄的坑。

掉進世界的黑內髒。

這個世界給予小孩的,總是比他需要的多,愛,連同傷害。

我的額頭上纏著繃帶,傷口疼痛。

無聊的我捉到一隻磕頭蟲消遣。它是黑色的,胸口能彈動,用手捏住後半身,它的頭部就不停向下磕。如果碰在硬物上,能磕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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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家家。我們切碎花和莖,把它們盛在楊樹葉充當的盤子裏。

有種草本植物,掰掉明黃的花冠,會從斷裂的莖中分泌出奶白色乳汁……我品嚐著汁液,感覺到莖上極其細微的茸毛。這些有著虛弱黃冠的小花,午後搖動,危險中美麗的頭顱。

我傾心的小學二年級學生陸桐現在扮演淺淺的丈夫。我是他們家保姆。從淺淺手裏接過他們的孩子:一個玻璃奶瓶,我不慎把它摔碎了。

導致我失手的,是最初的暗戀和妒恨。

我把鳳仙花汁擠在又短又禿的指甲上,然後,兩隻手耷拉在胸前,一動不動,像條狗。很快風幹,花汁浸出了不整齊的邊緣。

“你看,這片葉子。”拿著一片薄荷葉子在陸桐眼前轉動,我想指甲的紅比薄荷的暗綠更醒目。陸桐看看那片莫名其妙的葉子,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

清涼又辛辣的薄荷氣息,微弱地散開。成長意味著慢慢熟悉這種欲望的氣息。

鳳仙花的顏色多日不褪。斑駁而低賤的果汁紅,有種被孩子天真和天然共同遮掩的髒。

三色堇非常豔麗,花瓣覆瓦狀排列,色彩多變。紫,紅,藍,黃,白,橙,粉……像拉丁民族的節日,到處翻動著弗拉明哥的舞裙。

淺淺告訴我,花兒裏藏著一張人臉。

仔細辨別,那些舞裙裏,果真都能發現一張小醜麵孔:濃眉,塌鼻,還有洶湧的大胡子。

可以涼拌,炒著吃,包餃子也香。

馬齒莧開出碎黃花,可惜壽命隻有幾個小時,快得開放的同時就開始衰敗。常常是一株馬齒莧的大部分花蕾還在羞怯地醞釀,就被采摘的人挖走了。

夏天的清晨,它們開在微涼的空氣裏。迷惘,無助,除了想吃掉它們的人沒有誰注意到它們。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期待著授粉——這些瘦小的隻能存活半天的新娘。

8

沙堆上,我們修築城堡。

有的結構單靠挖掘不能完成,我們還借助紙板搭起架子;為了加固工程,小男孩用自己的尿和出濕泥。一不注意,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就被一隻不慎的腳踩塌,所以拍牢沙層的時候格外小心。

等沙堡的規模足夠龐大,我們卻不能了解其中的孔道。趴在洞口看,裏麵是黑的。

我養的兩隻小雞派上了用場。它們唧唧叫著在一旁刨沙,鵝黃體色還沒有完全褪清。我把一隻小雞放進去,它驚懼地一遍遍試圖退回身子。後來,它絕望了,因為我們長時間堵住入口,它一遍遍地啄也毫無用處,除了瞎了一樣向深不可測的黑暗核心走去,它沒有別的出路。我們把耳朵貼著各個洞口,聽到它從沙子底下傳來仿佛被什麼東西捂住的聲聲尖叫。我們有時候判斷不出它的方向,親手建造的地下迷宮比記憶中的還要複雜。當某個出口浮升它哆哆嗦嗦、勺形的小腦殼,我們歡呼起來。

為了讓它從預定的洞口走出,我們準備封鎖另外幾個出處。關閉一個通道的時候,陸桐由於用力過猛,夕陽中的輝煌城堡幾秒鍾之內就塌方了。我們慌忙攪動沙層,尋找埋在其中的小雞。它一點聲音都沒有,埋進我們花了整個下午為它修築的墳墓。

另外一隻小雞長大了。我把對它死去兄弟的愛也釋放在它身上。盡管如此,也得承認,這隻公雞長了一雙仇恨的眼睛。

為了使公雞日益茁壯,我撥開草叢,捉螞蚱給它吃。方形頭部,結實的脖頸與肩同寬,螞蚱的翅膀腰刀似的帶鞘。還有一種螞蚱體形很小,灰禿禿的,我猜它的肉帶著一股土腥味兒,懶得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