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焰火(1 / 3)

這是一種北方特有的幹燥的室內溫暖。即使臨睡前在暖氣片上放了濕毛巾,每個早晨醒來的孩子依然會有低燒似的腮上紅暈。新衣服搭在椅背,突然湧來的喜悅讓我一躍而起。伴隨著短暫的暈眩,我感到鼻子裏有點癢,一摸,指頭紅了。一年的最後一天,我遭遇的第一件事是流了鼻血。

滴滴答答的血跡。除夕,千家萬戶的廚房裏發生著同樣的事情:殺雞。自來水管裏的水凍得我眼眶生疼,但鼻血在冷水的衝擊下很快止住。我在鼻子裏胡亂地塞上衛生紙,低頭看見地上一隻白瓷碗裏盛著半碗正在冷卻的黏稠的雞血。奶奶正拎著兩隻僵直發青的雞爪子,把濕漉漉的雞毛在熱水裏反複浸燙。幾天前買來的這隻大公雞有著易於憤怒的漲紅的臉,鋸齒形的冠子,墨綠色羽毛閃爍光澤。大公雞不放棄職守,每當微光乍現時它就開始打鳴,攪亂我的美夢。這種打擾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年前,奶奶已磨快了刀。刀是很大一顆金屬牙,先於我們的牙抵達並試探。現在,這個熱烈呼喚光明的家夥,成為新年的第一個祭品……革命不僅需要敵人和叛徒的死,更需要來自內部的犧牲。從羽毛脫身而出的光裸、塌癟而瘦小的屍體,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司晨者。脖頸鬆垂,上麵橫著一道割開的傷口,它緊閉受難的眼睛,肉粉色的身體也被打開,內髒一件件掉出來。既失去了羽毛又失去了內髒,在前往死亡的道路上它已脫得幹淨。

誰的節日,誰的災難?鑼鼓喧囂,我們就聽不到啜泣。其實所有的慶祝都秘密地建基於某種失敗或犧牲。戰爭勝利,建立在敵軍足夠多的屍首上;祭祀儀式,建立在牲畜替代的死亡上。必須有血,節日才顯得醒目。節日,是變得鮮紅的日子。

窗戶上鋪滿冰淩,像厥類植物交疊著。冬天有一根透明的魔術手指,趁著所有人都在入睡,它繪製圖畫。我喜歡把掌心緊貼那些冰涼的枝葉,細細水流從手的邊緣流下來……用體溫化開的地方,殘留下來薄薄的冰片,可以被手指摁著在玻璃上滑動。當繼續這個遊戲,我發現,舊年留下了最後的禮物:雪。

流鼻血的沮喪一掃而光,我尖叫著跑上陽台,滿心歡喜。我對過年時候的雪保持格外的熱情和期待,它就像好老師寫下的期終評語,允許你用橡皮擦掉過去,重懷希望,在一張幹淨的紙上開始。雪在繼續。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說明從昨夜就開始了——雪悄悄繞過夢境,使夢境中,葉脈般纖細又交錯的小徑能夠通往黎明,天使搭建的火柴天堂不在臨近時陷落。非常緩慢,非常輕,雪不增加光線的重量,剔除陰影使它具有失重的輕盈。膽怯的小嘴唇,微涼的,碰觸在麵頰的吻,被賜福者幾乎並未察覺……一個吻,隻消融了自己;隻有雪,對離開的腳印和它們前來時一樣珍惜。當冬天列入運算程式,成為注定被拆解的被除數,是雪,為我們保留了餘數中的小小溫暖。我站在陽台上仔細聆聽,落雪的時候多麼靜謐。在雪天,我們全是幸福的聾孩子,隻要閉上眼睛,就等於什麼都沒有發生,包括悄無聲息的寒冷……微乎其微的殘疾讓我們聰穎。冬天適合講述童話,因為雪和童話相仿,都透明,晶瑩,鑽石一樣閃亮,開花一樣短暫又無聲。童話終將遠離傾聽中的孩子,就像雪終將融化——雪,秘密組成童話的詞語和標點。而現在,雪如此令人信賴——我看到它到達被肮髒先期占領的地方,神奇地再次賦予那裏純潔。雪在我的舌尖上降落又消融,它的甜在回憶中比真實中更持久,像餅幹上幾粒白砂糖。

美好的食物跟隨著節日來到舌尖。托盤上盛著水果。湯鍋裏煮好排骨。案板上排列著飽滿的大餡餃子。原本空空蕩蕩的餅幹筒放滿酥皮糕點和薩琪瑪。一塊鬆脆的義利牌威化巧克力,在我嘴裏甜蜜地化開。我陷入各種味道的牙齒常常愉快地暴露出來,參與微笑。鐵鍋裏翻炒的花生米傳出陣陣香氣——幾個星期前我剛背熟曹丕的《七步詩》,覺得用花生油炸花生米是“煮豆燃豆箕”的另一種翻版,不禁為自己的聯想得意起來。人們平時節省開銷,節省著副食本上的糧油用量,似乎就是為了積攢下來留待重要的日子加以揮霍。如果死亡是節省下來的陰影,幸福作為用以平衡的對稱位置的明亮,也是被仔細節省出來的。

人們喜歡節日,它與平時規則相佐。節儉變成慷慨,謹慎變得鬆弛,大人們離開朝九晚五的沉悶節奏,小孩子從作業和家長的訓斥中解救出來,為所欲為。但羅豐依然受到了處罰。這個八歲的男孩手背後、腳並攏,貼牆站在單元門口,難受地看著雪地裏追逐嬉戲的夥伴,並難堪地忍受著別人的詢問。他今天的錯誤是偷吃放到高處的排叉時碰翻了笸籮,破壞了媽媽一上午的辛苦勞作,最可惜是打碎了香油瓶。僅僅因為過年的原因,心疼不已又氣得發抖的家長才按捺住自己,將羅豐從輕發落:罰站一個小時——要是在平時,全樓都能聽見笤帚痛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以及羅豐的鬼哭狼號。許多約定是為節日特別訂製的,比如:不說不吉利的話,不打孩子,大年初一不倒垃圾,否則就會倒空家財等等。這樣的日子,大人全變成好脾氣,彼此問候,並對孩子的天性予以少有的寬容。倒是羅豐的哥哥羅元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出出進進的,專門在委屈的弟弟腳下砸響幾個摔炮。羅元的生日恰逢元旦,所以他的名字裏帶著“元”字。他很願意看到四處張燈結彩,似乎都是對自己表示的隆重祝賀。普天同慶,讓年少的羅元有種微妙的不好言傳的帝王感。十年前的元旦,羅元的誕生給父母帶來無限欣喜,同時,一切宏偉的與之弱小毫不相稱的期待也應運而生。也許,孩子的出世的確具有形而上的象征——誰,能像新生的嬰兒,浸泡在他人血裏,毫發無傷,並被托舉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