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高興的事還有過年準能看到新娘。個人的歡樂需要被烘托,否則就顯得單薄而不確鑿,所以許多人選公共節日結婚,似乎,能使幸福獲得眾人的參與和支持。雙重喜慶中,紅色試圖覆蓋生活的每個角落……僅僅是覆蓋,紅色無法改變它暫時遮擋住的事物的本來麵目。大紅的對聯,大紅的被麵,大紅的鞭炮炸響,迎來紅襖紅褲常常還要紅著眼睛的新娘。我小時候分外奇怪,為什麼會看到那麼多哭泣的新娘。她們新燙的頭發散發著濃重的氨水味兒,雙腮粉麵含春,眸子裏卻梨花帶雨——生活的改變似乎讓她們喜憂參半,無所適從,有如渡船人靠近霧靄中的碼頭時感到了猶豫。這些昨天是少女明天是母親的女性,隻有成為新娘的時候才受到矚目,再平凡的女子這天也是公主。有一年春節吳菲姐姐嫁給了劉育樟,吳菲抱著她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這些一起去看熱鬧的小孩麵麵相覷,根本不理解吳菲為什麼傷心,告別娘家又不是奔赴刑場。何況又不是天遙地遠的,她的婆家與娘家距離近得可笑:隻相隔三棟樓,構不成任何悲劇的條件。那麼是什麼堂皇或隱蔽的原因,使慶典前的吳菲泣不成聲呢?僅僅因為經過嫁接,她的蘋果花不能開在熟悉的枝頭?似乎她二十五年默默積蓄的美色,從今天開始,會在銀行背後的陰影裏,被非法而狡猾的手兌換,成為貶值的財富。看著原本驕傲的吳菲姐姐隨後周轉在婚宴當中,殷勤地倒酒點煙,對菲薄的禮物連連稱謝,加重了我對婚姻的疑惑。
日曆上,年慶以紅色標記出來,那些彎曲的數字像鎢絲一樣被接通了電流。節日像玻璃紙裏包裹的糖,使我們暫且忘記缽罐中顆粒粗大的鹽。節日是低沉音樂中突然提開的部分,是經砂紙打磨後從塵垢中露出的一小塊銀子般的光亮。無論元旦還是春節,其實不過某個平庸的日子因為集體的認同而生發喜悅和繁榮,如同凡人被擁戴為王,王冠閃熠的光彩使他的麵孔突然與眾不同,甚至顯出幾分神跡。節日是人類為自己編造的神話。人們平時忙忙碌碌,各懷心事,而節日這天,他們的情感彙聚並溝通。這是一種由於相互靠近而產生的暖意,也會因彼此的遠離而消失,所以備受珍惜。節日承載著歡樂,並保持著歡樂的本質:易逝。踩在凳子上的孩童迫不急待地撕去舊曆,無名的喜悅擴大在他無邪的眼睛裏……孩子不知道要麵對怎樣伏筆深藏的一年,也沒有興趣推測它留給記憶的遺產會有多少,他隻是比大人更熱烈地歡迎著節日氣氛:無拘無束,肚皮豐收。過年的時候大人也有孩子氣的天真,他們許願,敬神敬鬼,對整天煙熏火燎的灶神的意見也尊重起來。大人向神要好運,孩子向父母要糖——“糖吃多了會壞了牙齒”,孩子經常聽到家長的訓誡,所以,他們也不能抱怨老天出於善意的冷淡。
每到過年,我就被提醒了一個重要的詞:時間。盡管我在作文裏遵從老師的指導,千篇一律地強調著“寸金難買寸光陰”,但時間總是空氣一樣在彌漫中消逝,為我所忽略。滴答,滴答。每個生日媽媽讓我靠在門邊,為新的身高在白粉牆留下一個刻度:平行線逐步抬升,叫做成長。歲月被壓縮,有一天我可以憑借記憶撈取墜入水中的那把劍,卻取不出曾經圍繞著劍鞘的細膩波紋。滴答,滴答。鍾表店裏,被旋轉著擰開後蓋,機芯裸露出來:犬牙交錯的小零件,時快時慢的心算能力……修表匠能否幫助我們清除時間的泥垢和鏽跡,清除被過去卡死的悔恨,重新精確地預設未來?滴答,滴答。時間代替上帝的手,代替匿名的命運,安排萬事萬物行走的路線——病入膏肓的人流露久違的蒼白笑容,因為他剛才聽清了竊竊私語的時間俯在他耳邊說出的那句話。滴答,滴答,輸液瓶不能緩解血管中的幹涸;滴答,滴答,世界在通過一隻漏水管道時被縮小。事實上我們缺乏對待一切的耐心,包括時間,所以需要為之劃分段落,叫年月日;時間也將我們劃分,叫生死——它隻切出整齊的一刀。有人迷惘,蜻蜓點水一樣從日子上浮掠而過;有人不斷沉溺,在疾病、激情、懺悔的循環之中……生活節奏需要適當的緩衝和停頓,於是節日出現,一個必要的休止符,讓全體合唱隊員能在同一個地方偷偷換氣。節日有如孩子手中鮮豔的氣球,它被鼓吹,雖然內部空空如也,卻能升到被仰望的高處。
每個孩子都曾被孤單的夜晚恐嚇:那些敲打窗戶的樹枝,若有若無的腳步,閉上眼簾依然貼近的鬼臉。但是每年總有幾個夜晚,燭火使黑暗起了變化,就像黃金讓地下成為礦藏——節日的夜晚,甚至比被光線穿透的白晝更將我們照耀,好像高潮被布置在故事的尾聲。我提著孔雀燈籠出門,看到遠遠近近飄動的燈籠,卻看不到提著燈籠的孩子——矮小活潑的蒙麵人,增加了夜晚的寓言性質。當燈籠聚攏在一起,夜晚壓低的簷角,就築起一座金色的蜂巢。那個瞬間,我安靜地站著,有所等待……螞蟻用肩膀扛走它們的野餐,燈苗搬移著這個夜晚,直到,它進入記憶的秘密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