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仙履(3 / 3)

最早得知紅舞鞋,是從1948年拍攝的那部名為《紅菱豔》的老電影。當團長萊蒙托夫問為什麼要跳芭蕾時,女主角佩姬回答:“就像你為什麼活著。”她把愛和激情注入了紅舞鞋,但還不是全部,因為她後來與作曲家墜入情網。萊蒙托夫認為:“沒有一位偉大的舞蹈演員可以去享受常人的愛情”,衝突中佩姬選擇離開舞蹈團去結婚。紅色的魔鞋並未終止它的誘引,佩姬向往重返舞台,但這意味著必須在事業和愛情割舍一方。當佩姬追趕遠走的愛人,火車呼嘯而來,她幾乎必然地死去了。“幫我脫下紅舞鞋”,這是她的遺言,此時,交響樂回蕩在劇場高大的穹頂之下,沒有女主角參與的舞劇正在上演。電影中的團長萊蒙托夫,令人想到芭蕾史上最特殊的傑出人物,使瀕於衰亡的芭蕾藝術起死回生的奇跡創造者:俄羅斯舞蹈活動家佳吉列夫。而嗜舞的佩姬,也像那個天才的舞蹈家尼金斯基,他曾因閃電婚禮而被佳吉列夫從劇團除名。享有芭蕾史上“最偉大的男演員”之譽的尼金斯基,一次騰空,能完成前後交叉多達12次的雙腿擊打。這位舞神的個人命運,正好印合紅舞鞋和荊棘鳥所暗示的悲愴:精神分裂症使三十歲的尼金斯基開始被監禁於療養院,永別舞台。

藝術家需要紅舞鞋的自欺幻覺,來安慰自己的犧牲——它是一個聖化的象征物。然而安徒生所創造的原版《紅舞鞋》故事,功用並非如此。它講述一個成為孤兒的女孩,在母親葬禮上把自己的雙腳漆成紅色,並由此感到快慰;當她被收留後得到了一雙真正的紅鞋,她不顧常禮地穿著它出席教堂的堅信儀式。死神和上帝都不能約束她,她成為一個膽大妄為的僭越者。是雙重冒犯,使女孩受到嚴厲處罰,展示虛榮者和瀆神者的下場。不知疲倦的紅舞鞋,帶領她致命的旋轉——她被蠻橫地拖著,去敲每個傲慢虛榮的孩子的門。

童話裏經常提到壞皇後脫不下烙紅的鞋,事實上,如同最早的紅舞鞋,鞋是一種著名的刑具,比如二戰中的法西斯刑靴等等。《巴黎聖母院》中的阿斯米拉達,一想到要對她跳舞的腳用刑,一想到腳要被夾斷,她就招認了所有強加於身的冤屈。以鞋子為刑具有著顯著的象征意義:因為懲罰了一雙腳,就是懲罰了未來所有的路。

啞言之愛

一個著名諺語說:當真理穿鞋的時候,謊言已跑出很遠。依我看,真理輸就輸在太需要形式感,不夠赤裸。不穿鞋的真理是不是擁有更快的速度,更鋒利的殺傷力,更無往不至的勝利呢?

海的女兒不需要穿鞋。當她全身赤裸著醒來,隻能用烏黑的長發裹住自己……她始終是光腳的,正像魚尾不能夠塞進任何一雙鞋裏,裸足是對她身世的紀念——任何習慣,都是往日往事的殘留物。她一定是光腳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是赤足,唯此,冰雪和刀尖才能使她們的疼更加顯著,更加尖銳化。

魚尾和人腿的一個區別,就是不用穿鞋。當小人魚步履妙曼地進入王子宮殿,她有一雙處女的腳,從未穿過一雙哪怕是更能烘托它們潔淨無辜的鞋子。她裸足,意味著對宮廷規則的拒絕,也暗藏著返回人魚狀態的可能伏筆。所以我們在後麵的情節中讀到,浮升海麵的眾姐姐,把美麗的頭發送給巫女,以贏得挽救的機會,讓她變回人魚。可是,小人魚最終沒有這麼做——退潮後,海,這隻巨獸低哮著走遠,馱走她傷心的姐妹們。

我認為,海的世界太非凡,幾乎有著想象也難以企及的完美。僅僅是水族館裏的縮影已經讓我迷惑了:烏賊拖著教皇的尾裾;海馬石質的身體,仿若簡約的羅馬柱樣式;熱帶魚非洲族裔般噘起的外唇……水下攝影,使人類得以目睹不可比喻的斑斕,生物的形式華麗到了非理智的程度,並且,它們的移動如遊如飛,儀態異常優美。是海底世界讓我確認,樸素並非自然的唯一形式,華麗也是,並且是自然更具誘惑的一種。更多時候,我認為大海具有非人間的魔力。

小人魚為什麼放棄一個豔異天堂,來到矛盾重重的人間?月亮……如同深藍的海麵,鯨浮升它的脊背。整個世界,被埋在海底般的秘密黑暗之中,讓人難以猜測。

成年以後重讀,發現童話不僅是孩子的閱讀專利。故事中有那麼多的愛、恨、憤怒、撕裂感,有那麼多的死和陰謀,有那麼多的複雜暗示。童話中理所當然要避除兒童不宜的內容,性就是以隱喻手法表現的。睡美人的原版故事,並非講述一個女孩做了植物人以後呈現的醫學奇跡——她被強奸了,然後以沉睡來躲避內心的羞恥。

那麼,小人魚呢?她從十五歲開始,向往人的雙腿,即使魚尾更具形式主義美感,她依然願意迎接分開雙腿的劇痛。她的目的,不是一雙鑲嵌珠寶的水晶鞋或冶豔奪目的紅舞鞋。最重要的原因:魚尾封閉,是拒絕侵入的,就像魚的生殖幾乎不借助肉體交彙,隻有分岔的雙腿使真正而深入的性交成為可能。安徒生以隱喻方式來表現:人魚的十五歲,那是她們的成年禮。隻有到了成年禮這天,她們才有權利浮出水麵,從沉睡的、蒙昧的、對肉體不自知的深處中,睜開觀察變化的眼睛,結實的陸地一樣不晃動的真相正在呈現。在此之前,她們僅僅作為兒童被寵愛。

是的,由於失去語言表達能力,人魚與王子複雜的靈魂交流變得不可企及,通往愛情的方式隻剩下肉體一途。小人魚曾被烈藥燒灼的肢體,將被婚禮上教堂響起的鍾聲徹底擊碎——她死於王子對恩情的背叛。王子隻有愛她,才不負恩情,才不在道德上獲罪,而他報恩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像享受新娘一樣享受人魚柔軟的身體。為了投向王子的懷抱,人魚曾飽受割舌裂尾之痛,以受虐般的狂熱對待愛情。但她失敗了,王子選擇了另一個靈巧的可以言說的肉體——她最終不過是一個失寵的舞姬。

是的,失去動人歌喉之後,除了靜默中的美貌,小人魚還剩下唯一的技能:舞蹈。舞蹈者所付出的日常性肉體折磨遠遠超過其他藝術門類。觀看舞蹈訓練,就是觀看一種放緩節奏的刑罰。舞者在疼痛之上追求更深重一層的疼痛,他們每天為自己製造一個新的疼痛峰值,然後持續停留在極限的刀尖上,艱難適應。這種日複一日的必要的殘酷訓練,使舞者在表演時,優雅,自如……仿佛有萬能而無痛的腰肢和手臂,看起來,似乎能把舞者折疊,折疊,直到靈魂似的薄軟、輕盈,讓它自在飛升。失去言述能力的人魚,隻剩下肢體語言:她婀娜起舞。舞蹈本身,是一門啞語的藝術。

我喜歡小人魚,是因為和她一致地習慣於啞巴愛情。我願意原諒自己靜態之中的微量殘疾。設想表白愛情,會讓我覺得是在說著蹩腳外語,我從來結巴、羞恥,永遠沒有在行動中逐漸樹立起來的自信。漸漸地我把自己放逐到他不可觸及的邊緣,因為我預感,愛意味著懲罰,關係的不平衡,以及,動蕩中的幻滅感。我甚至沒有小人魚的勇氣,她在被忽視和歧視中無言堅持,默認這是愛情古典優雅的方式。作為一個愛的天才,她隱秘綻放……那寂靜中難以消化的激情。

記得那個閱讀人魚童話的暴雨之夜,我從淚水中看到閃電,天堂的玻璃樹枝都被震碎了——我猜不出,哪個天使會出現在明晚的星空,在那些刀刃上行走。我知道古老的大海洶湧著,明天早晨錐鏍密布的海灘,也會像一條鋪滿釘子的路。

無論麵對腳底的刀刃,還是王子的離棄,疼痛中的小人魚永不開口。隻有人才會抱怨和呻吟,他們祈禱,他們哀告,以求神能解除身上的苦痛。而神,對自己的疼痛失去了申訴能力——因為神已是最高境界的解決方式。喜悅,疼痛,告別,死亡,以及愛……在神那裏,都是無聲的。

人與神的愛存在差別。人對神的愛是專注的,緊張的,乞求狀態的,唯恐失去神的恩寵;而神對人的愛,是散漫的,從容的,可收可放的,好惡隨時都在掌握之中,不會失控。盡管如此,人的愛並不卑賤——他的愛更像愛。人習慣於愛,傾向於唯一的對象;神習慣於被愛,他的感情普施眾生。小人魚是神,但她顛倒了秩序:以人愛神的方式,去愛一個塵世的人。當王子吩咐:她要永遠和他在一起,並允諾她睡在他門外的絲絨墊上——小人魚,一個海神的公主,曆盡苦難,得到了她的奴仆身份。

當王子選擇了鄰國公主,等於從性魅力上判斷:一個完美的人優越於殘疾的神。通過他的挑選,人踐踏了至高的神。神無法承受這種羞辱。即使最高的神也不能做到無限犧牲,也要有所保留——比如上帝捍衛伊甸園裏的智慧果和長生樹。對小人魚來說,死,或許是她最後捍衛的個人尊嚴。她不能從一個熟睡的新娘那裏偷回一點愛情的垃圾。

或許,小人魚無法在命和愛之間權衡。愛僅僅是愛,僅僅因為不能不愛,它什麼高尚的理由也不是,愛是無能為力。真正的天使真正的神,永遠會受到愛的羈絆,然後她被放逐,到再洶湧的情感也不能觸及的深淵。她獨自,沒入不為所知、不能被分享的聾啞般的靜寂之中。魔鬼能作惡並享樂,隻有天使,才受難。

……她正死去,在死者那越來越透明的嘴唇,漸弱的祝福也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