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年,和家人去海邊度假。白天受了冷落和委屈,覺得父母不愛我,我決定偷偷出走,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完成對他們的報複——我忘了,隻有他們愛我的前提下,這種報複才是有效的。晚上躡手躡腳地爬起來,世界黑得嚇人,那種無邊的威嚴使我不得不放棄計劃。聽到潮聲,我趴在窗邊,向外張望。夜色中的大海,有著巨獸幽暗而褶皺的皮,礁岩仿佛是它換氣的鼻孔。我深懷恐懼,唯一的安慰在海平線那端,月亮天使有張鍍金的臉。那個晚上,我默默祈禱一雙七裏靴,送我到任意的彼岸。
是的,為我向往的總在彼岸,可我難以跨越眼前的危險。七裏靴,七裏靴,刀山火海一躍而過。鬥火龍、戰水怪的勇士,總是不能缺一雙七裏靴借以逃生。如果套上七裏靴,我就可以從容跨越重重障礙,跨越挫折和險境,甚至跨越令人不耐煩的成長和生死……然後,讓葉芝的詩在墓碑上將我安慰:“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像多數敏感早慧的孩子一樣,在似乎最明媚的時光裏,我對死抱有的好感遠大於生。對七裏靴的渴望,相當於成長中的拔苗助長,我借此躲避或巨或微的創痛。童話裏,中途打開籃子裏的禮物會變成蛇蠍,隻有堅持到終點才能獲得閃耀的珠寶。我曾想,如果有了一雙七裏靴,人轉瞬就到達終點,不必與自己的好奇心交戰,最後作為失敗者被懲罰。七裏靴把萬重山水變成地圖旅行,其實是一種急功近利的交通工具和行動道具。說到底,七裏靴是沒有耐心的產物。
往大裏說,隻有最偉大的行者“時間”穿著七裏靴,它的腳步輕易從恐龍邁過太空人;往小裏說,隻有最卑賤者穿上了七裏靴:它就是在雜草和土壤裏輕易可以找到的虎甲蟲。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動物並非獵豹,恰恰是這種不起眼的小昆蟲,假設它有人的形體,可以瞬間跑得百米。速度快到什麼程度呢?它本來非常好的視力根本無法在急速中看清物體,奔跑過程中必須不時停下來觀察,然後重新跑,然後再停下來,它的速度快到沒有判斷。我曾坐在高空咫尺天涯,想象飛機就是一雙工業七裏靴——峰巒、河流和穿插其間的小小村落,但我永遠看不見一張真正的臉和上麵的表情,即使擁有俯瞰眾生天堂般的視角,我看雲卷雲舒,依然是形而上中必然的單調。
隨著年長,我對七裏靴的速成神話抱有了懷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類的至理名言,它除了是恭維之辭,還是典型的偷懶技巧,希望以一席話的速效省卻讀十年書的苦功,這一席話就是語言上的七裏靴。如果對傾聽者有所點醒,隻應是讀十年書之後的一席話,麵對空空白白的癡腦,當頭棒喝也沒用。一個轉瞬生死的人被稱為夭折,他無權談論或盛或衰的沿途風景。一個由激越轉而寧靜的愛,我更傾向於理解為移情。我越來越崇尚慢的技藝。慢是比常規動作更優雅的一種節奏,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會使平凡場景凸現詩意。慢是對時間的漠視,所謂永遠,就是慢到極處。七裏靴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寶嗎?或許像蚯蚓一樣緩慢地把土吃進去,才能開辟一條真正為自己所消化的路。
或許我這樣探討,有偷換概念之嫌,因為童話人物穿上的七裏靴的目的,主要為了逃亡。相對這種目的,速度是第一要義,走馬同時想觀花,當然是奢侈得危險的妄念。但我當年閱讀裏保留的懷疑一直延續,為什麼扔下梳子變成森林,為什麼扔下鏡子變成河流,卻總是阻擋不了追隨而至的魔鬼?既然我們已經穿上了竊取來的七裏靴,為什麼魔鬼轉眼就能離我們如此之近?魔鬼光腳不穿鞋,他憑什麼跑得那麼快又不流血?七裏靴讓我隱約懷疑法器的失效,不幸的主人公仿佛是在夢裏無望地逃生,精疲力盡地剛剛趕到一個安全地點,不容喘息,追殺的人又來了。
七裏靴的原來主人是魔鬼。如果魔鬼能一步七裏,他不會視七裏靴為寶物,那是一個如影隨形的本領,他自身的內容,不需一個外在於他的物。如同孫悟空不會把一個能把自己送上天際的東西當寶物,因為他一個梯雲縱就抵達了。如果穿上七裏靴逃走時還是被光腳的魔鬼一再追上,那隻能說明這是一個失效的寶物,實際功用遠非傳說中那麼神忽其神。如果這是一個失效的寶物,那魔鬼根本不會珍藏,更別提跋山涉水地去追討。那麼為什麼,我們已經穿上七裏靴,卻如此輕易地一再地被魔鬼緊跟呢?
我後來才領悟,童話中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恰恰埋藏更深的隱喻。在漫長的靈魂自我建設中,當我一次試圖擺脫內心的種種邪念,朝著更美好和澄明的方向行進……每每過程卻如此困難,結果卻如此失敗,我仿佛能感到魔鬼的體重和竊笑。猜對了,穿著七裏靴跑得再快、跑到天涯也沒用,因為我們身上一直背負著魔鬼,他一伸手,就輕易拍上我們的肩。
死神的舞娘
她隻有一寸多高,穿緊身胸衣,裙子撐開像一朵倒置的花——等我從玩具箱裏找到這個八音盒,鏡麵上的芭蕾小人已經停轉。裙子顏色變成了僵硬混沌的石膏白,但她依然保持優美的舞姿和自尊:身體重心落在左腳的足尖,高高抬升從不歇止的右腿。
童年每當我擰動那個蝶翼形的鑰匙弦,她就開始緩慢而孤獨地旋轉。出於好奇,我曾像修表匠那樣撬開後蓋,發現犬牙交錯的小零件。八音盒的心髒是一隻不鏽鋼輪轂,上麵布滿精密的小顆粒,當輪轂徐徐轉動,凸起的小顆粒輪流挑起鋼齒,鋼齒被挑到不能承受的高度就猝然掉下,發出彈撥之聲——這是由墜落產生的音樂。原來,控製芭蕾小人的,是那麼硬質的核。現在,時間積聚的泥垢和鏽跡,卡住了她。她穿著袖珍紅舞鞋,永遠地,在蒙塵的鏡麵上佇立——我看到一個世俗版的隱藏下來的耶穌,區別僅僅在於:她的手不是釘死在十字架上,是她的腳,釘死在紅舞鞋裏,釘死在舞台,釘死在她的信仰之上。
琴聲響起,練功房的鏡子裏,映照少女們隨節奏起伏的身體。她們默默彎折淒美無依的手臂,自願成為美的囚徒。作為典型的青春事業,舞蹈隻索取正在盛開期的女孩,一旦她們褪去臉上光澤,就會遭到無情厭棄。舞鞋和其他鞋子不一樣:像皮鞋、草鞋、木頭鞋,離開主人的腳以後依然具有獨立完整的造型;如果舞鞋不被穿上,沒有一隻進入的腳作為內在支撐,它就扁塌塌的,軟底軟麵上垂著鬆懈的緞帶……像衰弱無力的蝙蝠。其實,舞鞋就是喝青春血的動物,它從腳,偷偷啃食到麵頰。那雙傳說中永不停下的紅舞鞋,之所以跳過小路,跳過沼澤,跳過漆黑的叢林,還是那麼色澤鮮麗、豔冶奪目,好像從未濺上泥漿和汙跡,因為它被隨時灌溉,是一件盛血的器皿。舞鞋運送著美麗的祭品。
鞋子本來承受的被動命運,就這樣被童話中豔異的紅舞鞋改寫了。一雙柔軟的緞帶鞋,不受舞者頭腦操控,能夠負載一個人的體重騰挪躍動,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力量,來自邪惡。如此頻繁地彈跳,以致一雙鞋看起來就像是複數。即使不會跳舞的人,隻要穿上這雙魔力的紅鞋,也被瞬間變成高超的舞者。被奴役的命運,並非必然像勞工一樣艱辛,也可能美得令人驚恐。無休無止的紅舞鞋,使舞者的身體始終懸置空中。芭蕾舞的主要特點就是踮起足尖,模仿神的輕盈,使舞者仙女般在空中飄移。但是,最像神的,是鬼而不是人;最像完美的,是殘酷而不是優雅。
它讓人跳舞,跳舞,跳舞,一直跳到死。聚斂、盛納和運送亡靈——紅舞鞋的恐怖,因為它的美得以削弱還是加強呢?是的,在死之前,舞鞋送來的禮物是美,如同響尾蛇在致命的響板打起之前,先送來了寂靜。
這是死神的邀約啊。舞鞋紅得如此燎烈,女孩的踝骨像被秘密燒灼的火焰親吻。它招募一個死人。即使知道自己將成為死神的新娘,她也無法抑製嚐試的激情。或許這是死神的傲慢,他的威嚴有權要求一個少女為他終身起舞,如同上帝要求修女們生生世世的貞潔。死神要求對稱的祭獻,讓舞鞋上的她死於至美,正如十字架後的她們死於聖潔或孤寂。兩者趣味上的區別在於:死神樂於欣賞獨舞,而排場的上帝,享受陣容無比輝煌的唱詩班。月亮,寂靜的發光體,影斑閃爍……那是誰的黃金雕鞍?那唯一的淡漠的蒙麵觀舞者,從高處俯視——黑森林中,紅舞鞋上,直到,是一個骷髏在跳舞,骨殖閃動磷火;舞鞋曆經生死,以不變的悅目的燃燒般的紅色,誘惑下個目標從死神那裏繼承禮物。
對許多人來說,紅舞鞋是極具魅惑的喻象。它用來象征藝術以及一切至美之物索要的高昂代價,乃至犧牲。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創造中忘我,是不能自控的,而忘我有可能導致葬送自身的命運——我看到因為追逐光亮,蠟燭在灼燒自己的淚滴中低矮下去,最後被它的信仰消滅。
這種摧毀,使藝術家需要麵對悲劇性的承擔,同時又湧動殉情般的偉大激情。由此形成了一種創造上的迷信和神話:對自己的傷害,有助於換取作品升拔的想象和力量——接近於宗教情感,信徒認定:苦行和懺悔易於贏得上帝的垂青,至少是微乎其微的好感。自傷、自虐甚至以死相搏,他們踏山渡水,百舍重繭,為了尋找那雙受到詛咒的舞鞋。通往巔峰的道路如此艱險,阻斷了態度遊移的藝術愛好者,剩下最忠誠的攀岩者,腳下是一條流血的路,心中愛如死般堅強。荊棘鳥傳說是這種心理基礎的翻版故事,說它生來就是為了尋找一棵荊棘樹,為了把喉嚨抵在荊棘最長的刺上歌唱——歌喉如此動聽,全世界都停下來諦聽……一生隻歌唱這唯一的一次,然後,荊棘鳥就會死去,帶著被刺穿的心髒和滴血喉嚨。為了抵達高度,為了令時鍾停擺的絕唱,疼痛和死亡都是可以被忍受甚至被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