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潘惟正的提醒起了作用,還是契丹人的野蠻規則叫楊小狼心有餘悸,總之接下來幾天的行軍中,他明顯地變合作了。
再也不表現出抗拒或者要逃跑的企圖,眼睛開始一刻不停地跟著潘惟正打轉。甚至在潘惟正有事走開的時候,他都能自覺地緊跟幾步,讓自己不至離得太遠。晚上睡覺時,更不管潘惟正皺起的眉頭,厚顏無恥地貼在他身側,還要把他的衣服一角攥在手心裏,保證自己睡得踏實。
潘惟正要是黑臉,他就無視;要是發怒,他就開始忽閃著眼睛扮可憐——因為不會說話,做什麼都是靜靜的,顯得他特別逆來順受,善良無害。潘惟正對他的新表現談不上滿意,倒也不像是討厭。
這日潘惟正到河邊取水,見楊小狼又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忽然道:“你若是總這樣就好得多了。”不過沒等楊小狼有所表示,他卻又替他補充,“‘這是不可能的。’是吧?”
楊小狼聞言微微錯愕:什麼時候潘惟正對他這麼了如指掌了?
潘惟正看著他續道:“我有時會觀察你,想你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你父母忠直俠義,兄弟直率可愛,隻有你格格不入。這一切,你自己難道沒有感覺?”
楊小狼回看著潘惟正。他怎麼會沒有感覺?何止是家人,他與這世界都格格不入。他怎麼變成這樣的?從有記憶開始,他好像就是這樣,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他玩世不恭,在追逐名利中獲得滿足,用任性放肆來得到快樂,他喜歡看那些虛偽的同行被自己嘲笑或戳穿後的滑稽麵孔,對幾乎所有人都抱著惡意。唯一一個他還有過那麼點好感和依賴的小白,最終證明是騙自己最狠的。這麼想來,他好像在生前就是與所有人格格不入的?
潘惟正見楊小狼臉色晦暗,顯是被戳到了痛處,笑道:“這麼說,你也知道自己很怪?”
楊小狼橫他一眼,自己提著裝滿的水袋走了。
失聲之後,他有了很多時間在沉默中自問,也不止一次回顧過自己的人生。當他突然發現,自己過去熱心追逐的那些所謂榮譽與人氣已經不再有意義,而曾被他拋在心底的那些缺憾卻依舊如影隨形,才知道原來他對過去生活的世界並不是留戀,而是一直在痛恨。當他以孩童的姿態在另一個世界重新來過,當他忽然有了關心自己的家人,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姿態活著。如果還有機會回家,他是否應該努力去接受和融入他們?
楊小狼的雙手仍舊被綁在一起,他費勁地踮起腳尖,才把沉重的水袋係在馬鞍旁。回頭再看潘惟正,後者有意袖手旁觀,一點不打算過來幫忙。楊小狼不得不再次暗中咬牙:為了大局,忍了!
就在這時,前方的契丹軍隊騷動起來,許多人紛紛上馬,開始抽出兵器,又有人大聲呼叫,鼓動著士氣。
潘惟正看了一眼,立時明白,飛速跑來抓起尚在不解的楊小狼扔到馬背上,自己接著上馬,抽出了腰間的鋼刀。楊小狼驚訝地看著身邊的契丹人也開始如潘惟正一樣攀上馬背,亮出武器。
“進入宋境了。”潘惟正在他身後道,“遼軍因為被軍令約束,不能騷擾北漢人,一旦與宋軍遭遇,乘著積攢已久的士氣,恐怕就要有一場血戰。——你害怕血麼?”
聽他忽有此問,楊小狼本想點頭,以為承認害怕,說不定潘惟正便會帶他躲到一邊去。不想潘惟正續道:“如果害怕,我就幫你蒙上眼睛。”
楊小狼聽完頓時玩命搖頭,表示完全不怕。自己雙手被綁就算了,如果還蒙上眼睛,刀來了都不知道躲!潘惟正這是好心還是存心?
他正在想著,卻見潘惟正的手從背後伸過來,將綁住他的手帕解開了。迷惑間,身體突然懸空,潘惟正已將他攔腰抱起。楊小狼嚇了一跳,還以為潘惟正要將他丟下馬去,結果自己在空中轉了半圈,卻是坐到了潘惟正身後。
潘惟正囑道:“等會抱緊我的腰,小心別掉下去被踩死了。”又從身側拿出一把匕首放到他手裏,“這是你的,帶好了,有刀劍過來就抵擋一下。”
楊小狼意外地看看潘惟正,心道你就不怕我背後捅你一刀?
潘惟正恰在此時又回頭補充:“如果我身後有冷刀冷箭,你最好替我擋下,如果你使壞,我就把你留給契丹人。聽到沒有?”
算你狠!楊小狼目光憤怒,不情不願地點頭。
潘惟正這才朝潘忠微微示意,兩人便跟在契丹人一支小隊的尾巴上,加入了湧入宋國邊境的大軍洪流之中。
與北漢鄰近的是宋國的晉州和絳州,遼軍先進晉州,一路長驅直入,竟然未遇絲毫抵抗。來到晉州府衙所在地,卻見城門洞開,當地刺史等一幹官員早已奔往他處。遼軍起初還擔心中了宋軍的空城計而不敢入城住宿,結果刺探數次,方圓數十裏都無宋軍蹤跡,便放心大膽地燒殺劫掠起來。但凡城中百姓,家中均被洗劫一空,無一幸免。劫夠了財物,遼軍又在城中到處搜羅青壯男女,當做戰俘帶走,百姓稍有反抗,便是全家遭難,血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