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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那女生已經有些橫眉立目的味道了。她卻忽然衝動起來,快跑幾步上前拉住轉過身去接著走路的修魚安,大聲說“一起回家吧”。
說完她回頭看時,就隻見到那女生遠遠跑開的背影了。再轉回頭來,修魚安奇怪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遠處,仍是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
左影講著講著,微笑起來。羅果兒也在笑,笑得倒酒的手都不穩了,卻還在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發呆,忽然覺得很慌,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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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仍是笑。啤酒流得一桌麵都是。
左影的眼光卻垂了下來:“其實後來我經常會想,我真是心胸狹窄啊!隻不過是小小的爭執而已,又何必呢。那女孩很傷心吧?再後來,一廂情願的、顛顛倒倒的……佛說有報應,這就是報應吧!”
羅果兒不再笑,兩個人變得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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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左影又先開口。她又帶回了笑容,說:“我還是覺得男孩不能真的體會一見鍾情。我聽你講,總覺得你像個女孩呢!”
羅果兒突然害羞起來,好像酒醒了不少,勉強笑一下,沒有接話,拿出香煙來點。
“嗤啦”一聲火柴燃著。對麵的左影凝視著火焰,眼睛裏明明暗暗的:“誰?是誰?誰點燃了誰心中的火?”
羅果兒看著火柴燃盡,忽然覺得有些吃力,便說:“回去吧。”左影點點頭,再微笑時就帶上了分明的禮節性質:“下次再一起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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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在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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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將盡。
羅果兒本來已經得到了兩次麵試機會,而且也都通過了。然而回來一聊,都被兩個死黨說服了——修魚安和廣鋒都認為要有個好的開始,隨便找份工作,隻怕就此定了路子。
於是幾個人依然是整日胡鬧。不過這兩次麵試通過,讓羅果兒的心裏完全輕鬆了。
一想到廣鋒即將回去修魚安就快開學自己也要開始工作,羅果兒就變得格外貪戀眼前時光。心裏隱約知道:這一次各自上路,也許和以前的分別會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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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織現在和羅果兒比較親近。按她的說法是“廣鋒說話太壞了”,但羅果兒明白:廣鋒沒有經過大學生活,是個遺憾卻已無法彌補。就是羅果兒自己,現在和廣鋒說話時,偶爾也會有幾句不能合拍。而且,羅果兒有時在做“多年後衣錦還鄉”的美夢時,就隻有“重見廣鋒”這一個場景……總是無法想像。
到那時兩人再見。也許……也許……
每次這麼想,羅果兒都會暗暗心驚。
修魚安也一定這麼想,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可是羅果兒就是知道。
修魚安其實是個封閉的人。他從來不說自己怎麼想,也不對別人做的事發表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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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廣鋒,廣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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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大三的時候,廣鋒複員回到家鄉。
高中時原本瘦瘦幹幹的廣鋒,經過在軍隊的磨煉,體格已經大為不同了。
羅果兒隻是奇怪:這家夥當年參軍時怎麼通過體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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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優秀士兵”廣鋒,最終放棄提幹機會複員回家。
羅果兒知道:因為廣鋒的妹妹到外地上學了,他總是放心不下父母。恍惚間就想起,自己再次相見時笑問廣鋒:“是不是在部隊裏呆夠了?”
廣鋒靜靜回答說:“不。我隻是想回來。回來……回來……回來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說不清明白了什麼,羅果兒有些傷心。就輕輕在心裏念:廣鋒,廣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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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廣鋒就要工作了。也就是說:他也許會在同吾小城生長至死。
好像一棵植物一樣。
也許,努力生長出一片繁盛的枝葉,為家庭撐起遮雨避日的蔭涼……就是廣鋒的目標吧?
廣鋒,廣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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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彩虹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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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魚安和柳青織的相處,竟是甜蜜有一半,冷戰也有一半。
這樣就形成了奇怪的情形:羅果兒孜孜不倦的在中間充當和事佬。然而他卻是個白癡的和事佬,因為修魚安並沒有拜托羅果兒這麼做,而柳青織在想些什麼羅果兒也一無所知。
退一步講,就算是柳青織願意對他說,羅果兒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理解。因為柳青織的想法跳躍得太快了,羅果兒覺得自己很難跟得上。於是羅果兒便會經常地自我嘲笑:我在幹什麼?
渾渾噩噩的,仿佛隻是恍惚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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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難以捉摸的女孩兒。
在不同的時間問她“彩虹像什麼”,一定會得到不同的答案。也許是軟糖,也許是笑臉……也許她根本不回答,卻反問:“如果那裏可以行走的話,你說——踩上去是軟的還是硬的?”
羅果兒是不行的。
他聽到這樣的問題,隻會想到“橋”之類的形容。
於是,那種自慚形穢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所以他也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怎麼可能不被她吸引?
這難以捉摸的女孩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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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左影也喝過兩三次酒,感覺上介於普通朋友與知己之間。
不約而同的,相互間都避開了那晚所聊的話題。
確實。
縱是發泄,那晚也已意盡了。當一切了然於心卻也了無痕跡時,很是讓人覺得輕鬆。也因為這輕鬆,使得羅果兒偶爾會想:為什麼自己有時候會覺得柳青織並不存在?認識她——根本像夢一樣不真實。
至少,不像認識左影這麼真實。
然而事實總要告訴自己:不要太早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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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我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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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羅果兒拿了修魚安的鑰匙,一個人跑去教學樓的廣播室,躲在裏麵打電腦遊戲。百無聊賴時出來,在樓梯口正好撞見柳青織和修魚安不歡而散。
柳青織呆在原地,修魚安徑自離去。羅果兒想悄悄避開,卻沒有辦到。
隻好下了樓梯走過去。
想著找些什麼話說,但羅果兒終於沒有開口。他隱藏著目光,不時觀察。
柳青織的表情,什麼都看不出。
隻是,她靠著牆壁,給人一種乏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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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裏有些閃閃的亮光。
是忽然就有了的。
“轉過去。”
羅果兒聽在耳中,愣愣的轉過身。
背後的無聲無息,似乎隻有一霎那。
身後的她輕聲低語:“對不起。我隻是想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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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我需要一個很好的朋友。我總是無法和女孩分享心裏話。你願意聽我說,是嗎?現在是,以後也是吧?”
羅果兒沉沉地“嗯”一聲,感覺自己眼中出現了奇綠的幻象——仿佛夜幕消失、而自己正對著一汪寒潭碧水凝視。
“我喜歡修魚安,但卻不能相處。離開他和喜歡我的人在一起,又會不甘心。究竟不甘心和不開心,哪個更容易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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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隻是說不出話。
“謝謝……有個跳舞的男孩,對我很好。我現在想:不如試試吧……”
也許是因為有燈光,聽得到寥寥的蟬鳴聲。
隻有此時,羅果兒才覺得自己真的清楚:現在的柳青織需要什麼。
她隻要有人聽。
有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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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有些輕忽,羅果兒在明明暗暗的燈光中胡思亂想。
說起來——每個人都曾經問過朋友“該怎麼辦”。其實在問之前,每個人都已經選好路了吧!隻不過,要多得一次印證、多求一點心安。
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害怕不甘心?
左影遠行千裏,是因為不甘心吧?
廣鋒仍然惦記著周靜瑤,是不是也隻為了——“不甘心”?
我呢?
我不會,我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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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把酒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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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是從“眼睛男”那裏聽說的:修魚安和柳青織分手了。
仍是修魚安的。半個字都沒說。
羅果兒和廣鋒並不氣憤,這是多年以前就學會了的。
“你不想說的事,就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你是我的朋友。”
緊跟著的消息是:柳青織有了新的男友,出雙入對恩愛非常。
所以在學校裏,同情的傾向迅速倒向修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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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鋒後天就要回去了。
晚上,修魚安拉了兩個朋友去酒吧玩。到了才知道,原來修魚安今天會在這裏頂主唱的缺。
廣鋒聽了就嘿嘿地笑:“老大,有句話叫‘亂獻殷勤,非奸即盜’。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修魚安微笑,並不介意。
“原來是拉著我們給自己壯膽啊。”羅果兒也笑起來——修魚安也會有感到緊張的場麵麼?
三人嬉笑時,正對門口的羅果兒一眼看見柳青織。她和一個很帥的男孩一起走進來。
也許是看到羅果兒神情有異,修魚安和廣鋒也回過頭去。
廣鋒隻掃了一眼便轉回頭:“不會是示威吧?”
修魚安似乎並不驚奇,隻是搖了搖頭。神情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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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沒有再追問。然而羅果兒從廣鋒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份疑惑,也就暗自想:自己的目光,也透露著同樣的疑惑吧?
修魚安也盯著廣鋒和羅果兒的眼睛。這邊……那邊……又轉回這邊。
終於,他開了口:“以前她就說:下次我再到這裏唱歌,她一定不會錯過。現在雖然已經分開了,不過我還是吃不太準……”
“嗯,老大……”廣鋒打斷修魚安,對著羅果兒笑說,“你怕獨自麵對人家,就又拉我們墊背。”
“靠!給我捧場很丟人麼?”修魚安也笑。還笑得陽光燦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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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修魚安要上去時,半天沒怎麼開口的羅果兒問他。
“那就隨你大便了。”修魚安笑著轉身,走上台。
“哎!真想不通,她到底是怎麼想的。”羅果兒無意識地轉動著酒杯。
“你想通幹嘛?”廣鋒變回以往的賴樣子,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有點不懷好意。
羅果兒一下愣住了。反複品味著廣鋒這句話的味道。還在發呆,那邊的柳青織反倒先走了過來招呼兩人。
她的臉上仍是那熟悉的笑容。走起路來,輕輕巧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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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魚安唱得不錯。幾首歌後下來休息,柳青織已經回去了。
還沒有到酒吧熱鬧的時候,修魚安可以多歇一會兒。三個人飲酒說笑,指點美女。
有了酒的廣鋒意氣風發。受了修魚安和羅果兒的激,他真的跑過去和吧台的女侍應搭訕。
羅果兒擺出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和修魚安調笑:“沒想到啊沒想到,世道變得這麼快!我還以為三個人裏麵,隻有最風liu的你才會這麼做。”
“哈哈,我是失戀的人嘛!哪怕隻是擺擺姿態,也要借酒消愁幾天吧!”
“還有臉裝可憐!不知道明天又去挑逗哪個懷春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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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誰點燃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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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羅果兒沒能按捺得住,開口問了修魚安為何分手。
當他知道了分手是修魚安先提出來的,大大吃了一驚。
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選擇靜默傾聽。
“預祝我公務員考試通過吧!”修魚安卻突然轉換話題。
“公務員?你說你準備做公務員?”
“很意外嗎?”修魚安微笑一下又收起笑容:“我可以不關心落在哪裏,但老媽關心。也許兩三年之後,她才會真的相信我可以照顧自己了。”
*
“可是——這樣是跟不上她的腳步的。”修魚安說著,目光飄向那邊的桌子。
原來……
既然開了頭,羅果兒索性就緊緊追問:“你沒和她說過嗎?她不能理解?”
“沒有誰一定要遷就誰。何況,我還是個猥瑣的人呢!”修魚安又笑起來,說完就站起身:“給你個指揮我的機會——想聽什麼歌?”
猥瑣?
修魚安是一定不會這樣說自己的。也許是她——在生氣時脫口而出?
羅果兒隻顧自己想著,沒有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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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個人。
覆水難收。
相處不是簡單的事。即使還有別的,那也不重要了。羅果兒對自己說:到此為止,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點一支香煙。透過火柴的光焰,恰好能夠看到那邊的她。
這個時候,也許不適合獨處。
幸好,廣鋒回來了。
*
廣鋒回頭看看那邊又轉過來,突然問一句:“以後會想她吧?”
羅果兒又大大的愣住。
廣鋒看著他,低低說:“傻子啊!早就看出來了。”
羅果兒也看著廣鋒,心頭一絲暖意慢慢融化開來。他笑起來,再抽出一根火柴劃著,給廣鋒點燃香煙:“連你都能看出來,他媽的那不是誰都知道?”
廣鋒深深吸一口煙——笑的那樣兒,可真像花兒盛開。
*
扔進了煙灰缸,火柴還在慢慢燃燒。
誰點燃了誰?誰點燃了誰。
還不是剩下一堆灰燼?
燃完,也就該說再見了吧。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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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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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三年也許四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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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魚安畢業進入機關,一年多後跳出,卻因戶口問題而被單位索要數萬賠付款,目前基本料理完畢。自稱已經很久沒摸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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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鋒留在小城,成為某公司業務部經理。據同學聚會傳出的消息:酒量無敵、交遊廣闊。唯一的遺憾是:健美的身材被肚腩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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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影畢業後成為自由職業者,不足兩年即結婚。嫁給旅美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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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織畢業即收拾行囊去西南小鎮(傳為麗江,不甚確定),一住半年。此後再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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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靜瑤與同事結婚,兒子已近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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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他某一天突發奇想,辭職去南方某城市生活。半年後,誤信廣告,貸款買房,從此留在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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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果兒、修魚安、廣鋒三人曾約好再一同喝酒。
至今為止好幾年——尚未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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