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北上受降(1 / 3)

晉時建業,隋時建康,宋時金陵。石頭城因改朝換代,不斷變幻著自己的名字。宛如一位老人見證滄海成桑田,往事成雲煙。秦淮河畔,金陵城下,彼時之人,何其相似?孫皓降晉,叔寶降隋。而今金陵城的主人,又將被冠以怎樣的後主名錄,背負怎樣的曆史罵名?

大江東去,浪淘盡

終究是要離開的。

再入太廟卻是臘月之末,不是新春辭歲的日子,更不是哪位先祖的祭日。這是一個很不好的時間,可李煜還是來了。

他終究要來!

無論他以後會活得如何,這次拜祖終究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

李煜很慎重,他不能再穿皇袍。但他更不能穿宋朝臣服入自家宗廟,思量之後,他穿上了孝服。

南唐的太廟承唐時太廟樣式和氣度,作為大唐皇室後人,南唐太廟同樣也供奉著盛世大唐的皇帝。

血脈是相通的,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玄宗李隆基和憲宗李純……這些都是風流人物。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多麼為之銷魂的年歲,大氣候大氣場!

畫像中那位身著冕旒袞服,星眸熠熠,威嚴赫赫,宛如天神的君主是南唐的開國國主,他的祖父李昪。

李昪身側畫像上的人物,和李昪有相似的五官,同樣眉清目秀。身上卻隻穿一襲錦衣,眉宇間透著儒雅,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人是他的父親李景通。

唐烈祖光文肅武孝高皇帝之位,唐元宗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之位——李煜的眼睛從畫像之前靈牌上滑過。他神色哀傷,將來百年之後,他該以何身份入李家宗廟?

他是喪國之君,李煜目色沉痛,他實在不忍將南唐滅國的消息告於列祖列宗。他默然不語,低垂眼瞼。好似犯錯的小孩,耐心地聽聞長輩的教訓和責罵。

李煜不知自己雙腳是如何邁出太廟的,但那門扉合上的聲音敲擊著他的心房——南唐真的滅國了!

趙匡胤接他入汴梁的船已開始揚帆,教坊樂工開始奏樂,為他送行。李煜望著立於舟頭的樂工們,心裏不由感觸。都是知雅識樂之人,他們能讀懂他。

宮娥聲淚俱下,挽著他的手,訴說著自己無盡的留戀。李煜第一次在小周後麵前,不避諱地將這些平日薄寵的宮娥納入懷間。宮娥哭得如帶雨梨花,胭脂色從兩頰暈開,李煜滿是憐惜。

曹彬氣宇軒昂立於船頭,居於高處的他,此時正睥睨李煜——亡國落魄的君王。

李煜收拾好心緒,攜小周後以及南唐百官登船北上。

秦淮河上,畫舫在這酷寒的冬日,流聲漸消,不見美人盈盈立於船頭招手掮客。李煜還是甚感寬慰的,他的百姓至少還是知曉南唐國破了,君王被俘了。作為臣民,他們便不該再唱《玉樹後庭花》,更不該四處歌楚歌。

漸出秦淮河,秦淮河上畫舫消失成點。金陵王宮如塔頂尖尖,長江波濤起伏。冬來水落石出,偶有礁石凸顯,點點如漆墨。

他的家,他的國呀,他就這般遠去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自此消失。那些富饒土地,那些廣袤疆域,那些千秋功業,自此再也與他無關。

江山猶是昔人非,他是如畫江山中的過客。從來沒帶來過什麼,也不曾帶走些什麼。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有鳳來儀,鳳凰於飛。他曾是那樣恣意地享受生活,美酒美人,華服錦衣,鍾鼎玉食……他從來不曾缺失。他不懂,為何一朝夢醒,幹戈四起,紫玉成煙……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他已做好身陷為虜的準備,朝夕之間,就隻望著將殘生消磨殆盡?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辭廟,拜別,離歌,宮娥淚……

這一切,何時是盡數?李煜不知,不知殘年幾載,不知命數幾多?

隆冬的風是寒的,一陣陣貼著身子過,那是鑽心地疼!

長江上彌起輕煙,暮靄沉沉,漁光點點。皎皎新月籠上氤氳,對麵寒寺香煙靡靡,鍾鼓更鳴。

李煜的心,脆得如水中月,一擊即碎。

同樣立於船頭無心睡眠的還有老臣徐鉉,望著江景,他也滿懷惆悵,吟了一首沉鬱感傷的《過江》詩:

別路知何極,離腸有所思。

登艫望城遠,搖櫓過江遲。

斷岸煙中失,長天水際垂。

此心非桔柚,不為兩鄉移。

船隊至煙花之地揚州後便經大運河北上,至楚州淮陰後入淮水,再向西南行。

除夕之夜,李煜是在宋境內過的。

不,四麵不都是宋境嗎?金陵、秦淮和揚州,哪一寸不是宋朝的土地?

縱然這樣想,李煜這個春節過得還是十分難堪,這年他步入了不惑之年。

時值隆冬,河水冰凍,趙匡胤特下詔令務必要保持河流通暢。汴水入口,便有無數民工立於冰麵。榔頭叮叮,撞擊冰麵,開凍鑿通。

爆竹聲聲,釘頭粼粼。此起彼伏,交相輝映。未至汴梁,此處已現繁華。華燈初上,張燈結彩。搭載李煜的船隻每靠近城中一步,眾人的歡呼聲便高一層。

李煜羞恥地垂著腦袋,他何時成了萬人爭相一睹的稀罕物?

每一年開始,李煜都會親率百官禮佛拜佛。乞求新的一年事事順利,國運昌盛。此時船正行至普光寺附近,李煜一路飽受河岸百姓指點譏誚,心裏十分窘迫不甘。此時見了有寺廟,他便急不可待地要求前往拜佛。

南唐降臣聽說李煜要上寺拜佛,忙出言製止。李煜一路上憋足了火氣,此時發起火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吾自幼即為汝輩挾製,處處受製,結果如何?現在我要去拜拜佛,這又有什麼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這也要你們做主?”

南唐大臣不再言語,李煜把心一橫,望了眼一側的曹彬。曹彬見李煜神色淩厲,不容忤逆。倒也成全了李煜的請求,準許他和小周後上岸拜佛。

李煜如願以償得以拜完佛,心裏陰鬱驅走了些。他心情一好,便向普光寺住持長一擲千金,捐了數以千計的金帛。

大年初二,李煜在趙匡胤的殷切期待中,終於到達汴梁驛館。

拜將軍,更當違命侯

北宋太平興國元年(公元976年)正月初四,趙匡胤為李煜安排了隆重的獻俘儀式並同受封大典。

明德樓下,趙匡胤冕旒袞服。略顯老態的身子依舊襯托著他的威武,神采飛揚。冕旒半遮著他的麵臉,眾人看不清此時君王的神色,便更加專注統帥曹彬獻俘之儀。

獻俘是一件繁雜嚴肅的事情,容不得馬虎,也容不得閃失。李煜及他的妃子和臣下,勒令一律穿白衣帶紗帽。負責押送的宋朝軍士亦身披甲胄,莊嚴列陣。到達朱雀門後,李煜一行人又被要求徒步向明德門進發。

李煜走於最前頭,身側跟著小周後和徐鉉等人。四下皆是白衣,真如送葬奔喪隊伍。

時至正午,陽光白花花地刺眼。李煜仰望巍峨高大的明德樓,見著黃袍雍容的趙匡胤,心裏已不知是何滋味。

直至有司一聲呼和,在場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李煜聽得膝蓋觸地的聲音,再抬眼,趙匡胤宛如天神。金光四散,叫人抬不起頭來。

“這樣的氣魄,自己隻在看祖父畫像時見過吧?”趙匡胤令李煜想起了南唐烈祖李昪。

男兒一跪,李煜終於明白“君與臣”、“王與虜”及“勝與敗”的天壤之別。

他是臣,還是罪臣。

他是虜,還是國虜。

他戰敗,他失了國。

此時,曹彬上前報趙匡胤。得到皇帝準許後,開始宣讀《升州行營擒李煜露布》。

聽得聲聲入耳,李煜好像回到那時戰鬥的年歲。把自己未看清的都看清了,把自己未看見的也都看見了。

原來,南唐是這樣敗的:

升州行營馬步軍戰棹都部署、宣徽南院使及義成軍節度使臣曹彬等上尚書兵部:臣等聞天道之生成庶類,不無雷電之威;聖君之統製萬邦,須有幹戈之役。所以表陰慘陽舒之義,彰吊民伐罪之功。我國家開萬世之基,應千年之運。四海盡歸於臨照,八皆入於提封。西定巴、邛,複五千裏升平之地;南收嶺表,除七十年僭偽之邦。巍巍而帝道彌光,赫赫而皇威遠被。頃者因緣喪亂,分裂土疆,累朝皆遇於暗君,莫能開拓;中夏今逢於英主,無不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