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國陷為虜(3 / 3)

得到眾位大將的許諾後,曹彬立刻進行動員部署。宋軍全線出擊,強渡護城河攀牆攻城。

自二十四起至二十七日,宋軍僅用三天時間,便攻破金陵城。

南唐將士為避免兔死狗烹的悲劇,不惜拚死力戰。宋軍遭遇頑固抵抗後,不少士兵積怨成狂。吳越兵紀律鬆散,破城後先是洗劫城池,接著便是殺人縱火,最有名的莫過於當時的火燒升元閣。

升元閣建於東晉哀帝時,內存顧愷之名畫《維摩詰像》、戴逵父子雕塑的銅佛像及獅子國(今斯裏蘭卡)奉獻的白玉佛像,是當時佛教寶刹。吳越兵入得升元閣後,先是洗劫。而後又在此處尋歡作樂,強虜教坊樂工為其奏樂、彈唱、侑酒、陪身……以滿足其獸欲。樂工不能忍受淩辱,拒不從命。吳越兵氣急敗壞,將樂工全部殺死,丟棄在亂葬崗。後人寫詩憑吊:

城破轅門宴賞頻,

伶倫執樂淚沾巾。

駢頭就戳緣家國,

愧死南朝結綬人。

金陵王宮內的李煜無心寫詞,無心吟誦。耳間,他已聽得亡國哀音靡靡。

他已經很久沒有寫詞了,最近之作也是幾個月前的深秋《采桑子》: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瓊窗夢斷雙蛾皴,回首邊頭,欲寄鱗遊,九曲寒波不溯流。

“欲寄鱗遊,九曲寒波不溯流。”在這驚涼的深秋,轆轤金井,梧桐晝雨,難解新愁。他掛念他遠行的弟弟從善,掛念著南唐的戰事。可惜九曲寒波中,他不能激流勇進,他不能逆流回溯……任南唐再是繁華,美玉良辰,終究敵不過朝來寒雨晚來風。打落玉盤碎碎,雨絲細細。

他不能苟活,不能偷生,他不能投降。李煜一遍遍對自己說,他要和金陵城同在,他要和南唐同在,他要和宗廟同在。

金陵城破了,巍巍皇宮已有了宋兵的影子。那些官軍的眼光是如此的貪婪,望著金器發呆,望著美眷癡狂……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巴望他所擁有的東西——金銀、珠寶、鮮花、字畫和美人,此時這些物事卻入了大宋低賤士卒的眼,被這些無恥的小人看得口水直流。

李煜嘲諷地譏笑自己,神色哀憐。這些東西,是不是已經不屬於他了?

他想過死,他已下令要宮人備好柴草,將整個王宮燒了。

可他怕死,他是讀書人。身體發膚授之於父母,他不能就這樣專斷地決定自己的生死,草率地處理自己的身軀。

“不要。”伏在他胸口啜泣的美人是小周後,他可愛美麗的小精靈。

他捋著她的秀發,烏亮柔順,煞有光彩。李煜想起自己已染霜的鬢發,不由輕歎一聲:“我老了,可你還很年輕。”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小周後望著李煜深黑的眼睛,堅決勇敢地說:“我要跟著你,為我,好好活著。”

為她,好好活著。李煜笑了,笑得眼角有絲淚痕。這就是他的小周後呀,始終天真無瑕的,純純可愛的。她給的理由雖然稚氣,但李煜無法拒絕。

也許娥皇不會要他活著,他死她同死,可小周後不行。她依賴他,當他是丈夫,也當他是姐夫,是哥哥,還當他是父親。

這樣糾葛的愛情,從生根之時,就牢牢攀附。枝盤葉錯,糾纏不清。

李煜長歎一口氣,他抱緊小周後,到底還是忍下要自盡這口氣。

可火還是要放的。他發誓過:他日宋師見討,朕定躬擐戎服。

親督將士,背城一戰,死保社稷。如不能從願,則聚寶自焚,終不做他國之鬼!

聚寶自焚,他見不著宋軍貪婪垂涎於珍寶和美人的目光。他不能剜了這些人的眼睛,那就隻能毀了這些珍寶。

寧為玉碎,也不容這些人玷汙。

李煜記得自己曾在梁元帝撰寫的《金樓子》一書後,題了序:

梁孝元謂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鹹重之。見虎一毛,不知其斑。後西魏破江陵,亦盡焚其書,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何荊州壞、焚書二語,先後一轍也。詩以慨之曰:

牙簽萬軸裹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

不是祖龍留麵目,遺篇那得到今朝?

那時的他對梁元帝蕭繹縱火焚書的行徑又是遺憾又是痛恨,如今自己成了亡國之君,他終於能體會到梁元帝的切膚之痛。

那些貪婪的眼睛,如冥符一般,直勾勾地盯住了這些藝術珍寶。他是文人,字畫古董之於他,是生命,而非財富。他愛之成狂,毀之非恨之,而是不忍見其辱沒於庸人之手,誠不得已。

李煜命黃保儀將後宮所藏書畫圖籍,統統付之一炬,包含他和娥皇複原的《霓裳羽衣曲》。

火自金陵王宮出,濃煙滾滾,火光衝天。一時間金陵城下紛傳:“皇上聚寶自焚了!”

在離王宮不遠的淨德尼院有八十多位女尼,此時她們聽聞李煜縱火自殺的傳言,又見王宮內火光衝天。她們強忍悲痛,也在寺院中放火,隨李煜去了……

火光漸漸平息,李煜毫發未損。此時有人向他報淨德尼院女尼八十多人昨夜放火自焚的消息,李煜木訥地回神——原來她們這是想隨他去呀!

李煜幽咽地歎了一口氣:“佛本愛生,但願我的決定沒錯。”

等待李煜的,是宋軍曹彬給他安排的受降儀式。李煜出降當日,他和偕行的主帥司空及知左右內史事殷崇義等四十五人頭戴帶青衣小帽。褪去長衫,隻著短裝,以“肉袒”之姿向宋軍投降。

當時是十一月的大寒天呀,李煜和自己的臣下子弟在凜冽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四人強咬牙關,不給宋軍統帥曹彬看出窘態。

再寒寒不過城破,再冷冷不過國亡!

李煜率重臣肉袒受降,這令曹彬喜出望外,他忙將李煜請到宋師船上。李煜卻不敢妄動,對著眼前這位宋朝最高統帥拜了拜:“罪臣李煜,親率子弟僚屬四十五名前來請罪投誠。”說這話時,他又俯身向曹彬奉上南唐的金印禦璽,又向宋朝副帥潘美等人一一拜過。

潘美回禮,可曹彬卻隻言:“在下盔甲在身,無法下拜。禮數不全之處,還望見諒。”

李煜哪裏敢說不字,他神色沮喪。眼神因淚珠潤濕的緣故,變得清澈如水。曹彬見李煜麵色淒楚,也不忍再為難他,便邀他同入舟中,共商大計。

登船要過踏板,李煜沒人服侍,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登船。曹彬眼尖,一眼便看出了李煜的窘態。他先行帶眾將入船,以實例示範李煜。

李煜這才得以登船,和坐於對側的曹彬一同商議大事。

對著曹彬,李煜不敢多言。他今日已是受盡了恥辱,此時身上的短衣便是最好的見證。直至談話結束,李煜方覺得稍稍自在了些。曹彬望著將要下船的李煜,不由得多提醒了句:“閣下入得汴梁後,府宅聖上早已安排,閣下盡可專心享用。不過,閣下歸順入朝後,俸祿有限。閣下應當趁宮中府庫尚未封存、隨軍文官尚未清點之前,帶足金銀珠玉,多多置辦行裝,以備日後之用;否則等我封存了宮中庫府,閣下可難動分文了!”

李煜對曹彬的提醒先是一愣,隨即答謝道:“元帥見教極是!”

曹彬望著李煜遠去的背影,他的背影如是蕭索呀!曹彬回神見自己的幾位愛將都神色不悅,心裏不由犯嘀咕:“他們這是怎麼了,我可沒得罪人呀?”

曹彬麾下兩位裨將梁迥和田欽祚有氣:“元帥胸襟大度,特準江南國主回宮辦裝,可曾慮及後患?”

曹彬聽出話外之音——準李煜回宮置辦行頭且帶足金銀,梁迥和田欽祚怕少了自己該得的好處,怪罪起他了?

梁迥和田欽祚見曹彬對他們嘻嘻一笑,急忙解釋:“倘若李煜畏罪自殺,不做這受降之虜,元帥何以複命?”

曹彬聽罷,笑得更開了。

眾將士不解,卻見他搖頭含笑回駁:“爾等不見李煜怯懦似婦人,登船之板尚不敢踏。如此懦弱,哪裏敢往自己脖子上抹刀?”

眾將士對曹彬論說佩服不已。曹彬是個極其細致的人。他準許李煜帶足珍寶玉器後,便進行清點交接工作。為此他還特嚴令官兵入宮騷擾,違者當斬不赦。

見了宋軍如此表現,李煜是否懊悔,幾日前怎麼就一把火燒了書籍字畫呢?

滿滿當當的珍寶重器,李煜也已穿上錦衣華服,容顏依稀憔悴。他和他的小周後行走於南唐王宮的每個庭院,踏足每一處角落,品足每一棵樹,悉數每一朵花……

猶記得,移風殿榻落紅點點,教君恣意憐。

猶記得,錦洞天香風漂滿室,他拈花蕊嗅。

猶記得,蓮花座上美人窈窕,步步生蓮花。

猶記得,紅錦地起霓裳羽衣,佳人金釵溜。

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