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自毀長城(1 / 3)

江南紅英落,落盡的是千葉柏鬆,青山綠骨。本是群英逐紅,綠野草長鶯飛的江南。此時底色卻是如此淡抹,單調得如老人灰敗的背影。悠長深巷,南唐王宮。一更鼓一聲鴉啼,喪鍾為誰哀鳴?

潘佑自盡,熙載自汙

江南初春,正值紅梅吐豔時節。

澄心堂內,李廷墨吐著幽香,澄心堂紙卷白皙,龍尾硯台巋然而立。

澄心堂紙和著墨香令李煜思緒飄飛,窗外梅花點點,虯枝桀驁。點點梅香傳入小樓,頓覺神清氣爽。李煜心情大好,令一宮人暖酒。又令一宮人傳信潘佑,邀他一起於院中賞梅。

潘佑到後,李煜便邀他同座,並奉上暖好的醅酒邀其共飲。

潘佑見李煜時,一直低頭不語。見李煜招呼,便低頭喝酒。

李煜一直言笑晏晏,又是斟酒又是品足梅花,語氣中滿是歡快。他是感謝潘佑的,那時和小周後的婚禮如此盛大,還真虧了他獨當一麵和徐鉉論戰到底呢!

潘佑卻是堆滿沉默,李煜不解,開導道:“愛卿有心事?如此美景,如不把酒言歡,共賞寒梅,豈不是少了情趣?”

“梅花傲霜枝,現在已是初春,也經不起多少時間了。”潘佑握住自己的手,輕聲感歎。

李煜聽著心裏自然不悅,可還是迫使自己忍住:“愛卿好見識,如此何妨賦詩一首?”

潘佑望了眼李煜,又望了望珀色美酒,對著窗外的梅花不覺又歎了口氣。他順李煜的意,吟的卻不是李煜想要的詩:

“樓上春寒山四麵,桃李不須誇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聽得這最後三句,李煜氣血上湧,氣得差點當場發作。這個潘佑,實在是膽大妄為!

李煜麵色不善,令潘佑告退。潘佑退卻之時,心裏想起梅花紅豔妖嬈的身姿,心裏浮現的又是李煜懷抱小周後並輕啄美酒的畫麵,他滿是心酸呀!南唐國力日益貧弱,北麵宋朝又是咄咄逼人。他實在後悔當初為何就這般倔強,執意要求帝後舉辦隆重的婚禮。

以後怕是會為千夫所指,遺臭萬年!

陛下耽於佛法,汪渙冒死力諫《諫事佛書》。陛下能虛心接受,還為汪渙加官。可陛下卻不痛定思痛,因此做出改變呀!

潘佑回家後,對著妻子沉默不語。自顧自在書房沉思。之後驀地立起,當即揮毫寫下上奏的第一道奏疏。

他熱血激昂,針砭時弊。他犀利地指出朝中部分官員中飽私囊,為民父母卻不為百姓考慮。對於君主李煜,他也不留情麵。言李煜親佞遠賢,耽於佛法,偏寵後宮。字字肺腑,用心良苦。

果不出潘佑所料,他的第一道奏疏沒有得到李煜的任何回應,如石沉大海。

接著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直至將第七道泣血寫作的奏章上呈,南唐王宮也仍不見回應。潘佑怒發衝冠,倚靠欄杆。淒冷的月色倒映在水間,他的心也沉入那池水中,被月光揉碎。

南唐的月色呀,你何時才得圓滿?罷了,他終是走過深深回廊,回歸房間。

悉心地理好一切,將自己的官袍玉綬收好,和往常一樣上床。一切似乎很平靜,可他第二日的舉動絕對是令整個朝野震驚的!

解甲歸田,辭官歸隱!李煜心底的火氣終於被潘佑激起,他將一疊奏章掃落地上。身側宮監見了忙上前勸慰,將奏章疊好並悉心放置。李煜稍稍平靜心緒,他心裏雖然氣憤,可畢竟潘佑以前的表現還是令其滿意的。潘佑隻是暫時想不開,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對於潘佑歸鄉的要求,李煜駁回。並下令要求潘佑留駐金陵,負責專修國史。

既然身還在金陵,身還居於官位,那就該論戰到底!皇上已有回應了,他終會明白做臣子的拳拳之心呀!

這第八道奏章,潘佑寫得最絕。他不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而要李煜明確的態度!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臣乃者繼上表章凡數萬言,詞窮理盡,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諂偽。遂使家國,如日將暮。古有桀、紂、孫皓者,破國亡家,自己而作,尚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則奸回,敗亂國家!臣終不能與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陛下必以臣為罪,則請賜誅戮,以謝中外。”

潘佑將李煜和亡國之君相比,甚至言李煜遠不及桀、紂和孫皓。李煜再怎麼無能,好歹也是君王,怎能受得了這口氣!

何況,這正如有人所理解的那樣:“將陛下比作桀、紂,尚且勿論。可將南唐比作已滅亡國家,這不是居心不軌嗎?南唐國還在,潘佑居心叵測,難道要詛咒南唐國破嗎?”

“光他一個人哪裏有這樣大的膽子。”出來說話的是張洎,他和殷崇義心懷鬼胎,暗自勾結,要借這個機會拔去眼中釘。

李煜腦中想起另一個人,是衛尉李平。

李平和潘佑是莫逆之交,二人都喜好黃老,鑽研道術。潘佑對自己素來敬重,難道是李平從中作梗?

說起李平,李煜心裏更是不由得來氣。這人在他眼裏,可比潘佑更可惡。

李平本名“楊訥”,曾於嵩山做過道士,下山後投奔後漢河中節度使李守貞。李守貞叛漢之時,他又作為使者,欲圖南唐中主李景通支持。結果李景通尚未出兵,南唐軍中就傳出李守貞戰敗而死的消息。當時的李景通見識過楊訥口舌生花的本事,也有幾分欣賞他的才學。並且同情他的遭遇,便挽留楊訥留在南唐。

楊訥感激李景通的知遇之恩,便自改名為“李平”。意為要追隨李景通,為南唐平定天下。

事實上李平的確是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為南唐社稷出謀劃策。

在李煜繼位後,他虔心輔佐李煜。在南唐衰微之時,李煜聽從他的建議,進行了一係列改革。時任司農的李平提出要健全南唐的戶籍製度,以備建立寓兵於農的兵役製度。並依據戶籍信息,按丁授田,依戶征兵。他還提出勸課農桑的措施,發展農業。這些措施直接觸及南唐大地主的利益,改革遇到了極大的阻撓。

李平改革還有一個巨大的缺陷,這就是他的思想大部分來自《周禮》所述,並未從南唐實情考慮。這類托古改製一旦失敗,改革施行者必會受百姓猜疑,流言四起。

李煜首先發難,很快將李平打入監牢。

李平蒙難後,潘佑想起自己的好友,不由心下淒楚。他對自己的命數,也有了估測。閉上眼睛,一切順從天意。

李煜很快派人將潘佑壓入刑房,臨行,潘佑做《贈別》:

莊周有言: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處順,則哀樂不能入也。仆佩斯言久矣!夫得者如人之有生,自一歲至百歲。自少得壯,自壯得老。歲運之來,不可卻也,此所謂得之者時也。失之者亦如一歲至百歲,暮則失早,今則失昔,壯則失少,老則失壯。行年之去,不可留也。此所謂失之者順也。凡天下之事皆然也。達者知我無奈物何,物亦無奈我何也。其視天下之事,如奔車之曆蟻蛭也,值之非得也,去之非失也。

燕之南,越之北,日月所生,是為中國。其間含齒戴發、食粟衣帛者是為人,剛柔動植、林林而無窮者是為物。以聲相命是為名,倍物相聚是為利,彙首而芸芸是為事。事往而記於心,為喜,為悲,為怨,為恩。其名雖眾實一,心之變也。始則無物,終複何有?而於是強分彼我。彼謂我為彼,我亦謂彼為彼;彼自謂為我,我亦自謂為我;終不知孰為彼耶?孰為我耶?

而世方徇欲嗜利,係心於物,局促若轅下駒。安得如列禦寇、莊周者,焚天下之轅,釋天下之駒,浩浩乎複歸於無物歟?

居於暗無天日的牢籠,潘佑留好遺書,安詳地閉上眼睛。懸好白綾,將足下的凳子點翻,懷著未完之夙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