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湧(1 / 3)

黑夜裏的車燈像一雙炯炯的眼,直溜溜往前望,要探到更黑的地方去。

潘生坐在副駕上,心驚地瞪視前方,雙手緊拽著車椅座的邊緣。他小心翼翼瞥了眼開車的陸和生,車開的飛快。車窗外的車,車窗外的人,車窗外的海,車窗外的光,都被迅疾轉動的車輪絞碎,再被刮起的風卷進車廂內。開車的人散出滿身的寒,一襲襲寒意又圍繞在潘生的耳邊轉。

潮音的雨還在持續的下,在窗內想抬頭望天,也隻能見著從天上潑下來的黑漫漫的水,勢必要把整個潮音鎮淋透。車子停在北厝碼頭,潘生跑下車,又從後座拿出一把黑傘,剛想為陸和生開車門,卻見他已站到雨中去。潘生忙不迭將傘撐到他頭上。漁民與家屬們都撐了傘提著油燈,碼頭處處是昏暗的光,有一下沒一下的亮著。

黑猴仔要去處理別墅的事,沒跟著來。潘生有些膽怯,他抿著嘴看向陸和生的臉,可惜看不出他的情緒,隻能見到他下垂的唇角微動,像油燈裏的小火燭擺著腰舔舐著周身的玻璃罩,像是隨時要熄滅般。

有婦人坐在一邊哭喊著,哭的時間久了,竟蓋過了雨聲。一旁的人過去拉她們,潘生聽麵前一位漁夫說:“早時去往綠野島的漁船,今夜怕是回不來了。”

混亂中卻有人喊:“我記得在綠野島的碼頭,是不是有艘小輪渡一直停在那?輪渡可以先把困在綠野島周邊的人接過來!”

家屬們對著站在碼頭前的警察一擁而上。

“那邊是停了個輪渡,你們抓緊時間救人啊——”

提著油燈的警察皺起濃黑的眉,潘生聽他說:“那是私人輪渡,我們動不了。”

陸和生突然疾步走上前問:“是誰的輪渡?”

有個穿了一身蓑笠的男人回他:“是一個姓張的老板的,聽講他是南州商會的會長。”

有位年輕女子便立馬朝著警察跪下來,胡亂哭道:“我爸爸早時出的海,一定沒有被雨打翻,他不會掉進海裏,他肯定還困在綠野島上,大慈大悲的張老板一定要救他……”

另一位年長的警察扶她道:“你別大慈大悲了,他不是菩薩。你等我們問問……”

潘生被她痛哭流涕的樣子打動,正想上去勸慰她,卻見陸和生轉身又大步走向轎車。他舉著傘跟上去,看到陸和生再次坐上了駕駛座,自己便戰戰兢兢坐上副駕駛。隻是他還沒坐穩,車子就極速後退,轉彎,再向前,橫衝直撞地飛馳在潮音鎮的小路上。潘生被衝的暈頭轉向,等回過神來,車子停在了金寶麗舞廳的大門口。

潘生定睛,那腐舊的霓虹招牌被瓢潑的雨淋的像暈濕了的油畫,已不及半年前那樣光彩溢目。他跟著陸和生小跑進去,聽他攔住一位端酒少爺道:“借個電話,在哪打?”

少爺下巴一揚,懶洋洋地指了個方向,陸和生轉身又朝舞廳左邊的小道深處走去。舞池中的光總是暗的,越往裏走卻越亮堂。小型樂隊熱鬧地演奏著流行曲,往日覺著有趣的曲調,現在聽著卻像一場囂雜的起義,亂哄哄的聲辯與口號一同炸進耳裏,叫人心煩。

坐電話後頭的是一個著花色襯衫的年輕男人,潘生偷偷打量他,估摸著自己與他年紀相仿。男人叼著根煙,額前的碎發被抹了油,一隻手拿著電話筒,另一隻手在桌上的瓜果盤中摸索。他正笑嘻嘻地對著聽筒講話,潘生能聽到電話那頭嬌俏地女聲。

男人嘴裏還嚼著檳榔,見到來人,講出來的話聽著也不清不楚的:“幹嘛?”

陸和生盯著他手裏的聽筒,“小兄弟,我有急事,麻煩先讓我打。”

男人頭一歪,吐出嘴裏的檳榔,“著急啊?行啊,先給我一百。”

潘生咂舌:“你搶錢啊?哪裏打電話要一百的?叫你們老板來。”

男人把煙拿下來,轉著眼珠,斜睨著他:“今晚我就是老板,沒錢就滾。”

潘生剛要開罵,一旁的陸和生突然伸手拽住男人的衣領用力一拉,男人手中燃著的煙頭便擦到了陸和生露出的手背上。

潘生心裏有氣,趁著男人處於下風,發了狠朝他膝蓋踹兩腳,接著他黑色的皮鞋踩在了男人黑色的衣袖上。兩個黑色碰到了一起,得靠蠻力才能分出個一高二低。

陸和生一手拿起電話筒,另一隻手用力的按著撥號盤,每撳住一個數字,輪盤便隨著他的手指轉個圈,絲絲的機械聲在輪盤轉圈時泄漏出來,好像有隻小蛇在角落裏吐信子。轉完最後一圈,陸和生的手屈成拳放在電話旁,潘生借著燈光能看到他發白的指節。

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通,陸和生抿了一下唇,淺淺吸了口氣才開口:“荷姨,我找老九。”

潘生的腳踝被人抓住,他不耐煩的抬起另一隻腳再次往下踹。腳下的人發出哀嚎聲。陸和生回首,陰惻惻地瞥了兩人一眼。潘生低頭蹲下身,把腳下人的嘴捂住。

陸和生又對著話筒低聲說:“荷姨,我有急事。拜托您。”

接著便是無盡的等待,門外熱騰騰的樂聲不斷,尤其是那有節奏的鼓聲,像厝頂上瘋長的圓仔花般直探到屋裏來。潘生在心緒如麻中好似聽到陸和生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被踩在腳下的男人占了下風,但到底年輕氣盛,嘴裏還在罵著,潘生單手壓住他的臉時,電話那頭突然出聲了,是陸和茗的聲音。

陸和生似回過神來,對著話筒把情況簡單的講了一遍,還未講完,潘生就聽到聽筒中發出陸和茗怒衝衝的質問聲。

陸和生頓了一下,匆匆道:“你先把人找到再來罵我。”他講話時夾著極輕的一聲歎息,“你去求一下商會會長張老板,他有艘輪渡停在綠野島那邊。記得不要提我。”他又頓了一下,“阿茗,麻煩你。”

最後一句話還沒講完,電話就被掛斷。陸和生背對著潘生,直挺挺站在電話桌前,少頃,才將聽筒放好,再轉過身來。他掃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男人,眼神陰晦的像南州的天。接著又掏出一張紙幣扔在地上,走出了房間。

當他們再次回到碼頭時,雨已經小了許多。仍有眾多漁民與家屬在海邊侯著。遠處的漁燈連成一條虛虛的光線,潘生衝著這點光,在心裏念叨:但願江展眉沒有被海浪卷走,但願她還隻是被困在綠野島上。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雨才徹底停了。碼頭隻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一撲一聳,有氣無力的。潘生收了傘,坐在一旁濕噠噠的石凳上:“生哥,你回去吧,我在這等著,人找到了我馬上給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