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玉蘭香片熏製完成的時候,潮音的天剛剛撥雲見日。潘生再次打扮的人模狗樣,準備傍晚跟著陸和生去赴宴。
他與江展眉幾日不見,有心掛念她,於是在禮拜六的下午穿著一套一本正經的洋裝去了茶廠,逢人便稱自己是去恭候老大。
陸和生依舊是一套黑西裝。他瞥了眼潘生,視線從領帶上移至額頭:“你的頭發是怎麼回事?”
潘生一愣,下意識伸手摸到頭頂,再往前滑,手便觸到額前上翹的兩撮發。他用手將它們壓下,可惜頭發從來是不服管教的。
陸和生隨手拿下長衣架上掛著的禮帽,扣在了潘生頭上。
於是潘生神采揚揚地跟在他身邊。隻是路過機房的一扇玻璃窗時,他留神對著玻璃看了眼,這一看卻打擊的他氣焰全無,他覺著自己跟陸和生一對比,就像隻戴了大人帽子的獼猴。
機房的左側還有間小辦公區,潘生從未踏足於此。門推開,裏麵布置的簡單整潔。陸和生剛從西邊的木櫃中拿出一份折疊好的文件紙放進自己內襯口袋中,東邊木桌上的電話鈴就猝然響起。他揚下巴,潘生便馬上接了電話。
是招風耳的聲音。
潘生對著話筒叫了聲“大耳哥”,招風耳懶洋洋的聲音清晰傳遞上來:“小潘潘,轉告生哥,一切順利,隻待東風咯。”
潘生不知其所雲,等他掛了電話,便老老實實把話傳給陸和生。
陸和生聞言便笑,看起來愜心快意,平日裏一雙陰鷙的眼此時正透過窗往外看,潘生順著他的目光,見江展眉正在不遠處忙碌著,一會兒手持記事本與返工的采茶女攀談,一會兒又拿出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寬大的褲腿也跟著她四處走動的雙腳隨風翩翩,遠看像隻花蝴蝶。
潘生心道:“怪不得曬黑了。”
二人出了辦公室,再次經過機房門口時,就見江展眉抱著一個紙盒迎麵走來。潘生衝她咧嘴又揮手,她卻隻淡淡點了下頭,他便訕訕放下手。
陸和生似乎心情極佳,竟調侃她道:“小蜜蜂,要去哪裏?”
潘生結舌,聽到這句話從他嘴裏講出來,感覺像是見了鬼一樣。
江展眉依舊淡索索的,“跟老杜去潮音鎮進新貨,大概要再去一次綠野島。”
陸和生似乎怔了一下,“這都已經下午了。”
“上午熏茶的事耽擱了。明天正是收春茶的第一天,我想著明天高岑山上一定有很多茶商,我們尋新品還是不要太惹人注目的好。”
“但是進貨不需要你跟著吧?”
“不敢不親力親為。萬一哪天出了什麼差錯惹老板不高興了,要砍我手怎麼辦?”
潘生默默退後兩步,心想這回是真見鬼了。他把頭歪向一旁的曬茶區裝作賞茶。
陸和生歎出一口薄薄的氣,講話聲也是輕的:“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做這個的嗎?”
江展眉偏過頭不吭聲。
陸和生的目光跟著臉一同漸漸冷下來。“我們混幫的,一向奉行的就是地下秩序,我建茶廠的錢,就是靠原始暴力奪來的。”他嗓音悶沉沉的,像前幾天南州的碼頭,似有烏雲壓頂直逼著海浪襲岸,“你要是實在介意,不想跟我同流合汙的話,我也不會強留。”
潘生還沒等到江展眉開口,就見陸和生邁開腿已走遠。他急匆匆跟上去,眼看著午後明媚的春光灑在大片青翠的茶葉上,碧生生的似一汪綠海。
潘生坐在小轎車的副駕上,靠著車窗看外麵疾行後退的樹和小平房。車子直行了許久,在經過一個路口時猛的轉了個彎。樹與房不見了,映入眼的是一片冷沉沉的海。陽光直直刺向他的眼,須臾間又被雲遮住;於是窗外本是白茫茫的灰海,轉瞬便成了灰蒙蒙的白海。
黑猴仔安靜的開著車,陸和生坐在後座閉目養神。潘生半眯著眼,迷迷糊糊中感覺太陽都要落山了,車子終於在北郊的一幢小別墅外停了下來。
潘生聽講這是商會會長張老板的房子,而今晚宴會的主角是他的情婦。黑猴仔把車停穩,頭往車背上一靠,望著不遠處泛光的屋頂,嗤笑了一聲:“過個生日這麼隆重,能趕上三民黨選舉了。”
潘生悄悄對著車窗觀察自己的儀容儀表。
也不知在車上坐了多久,潘生等的都快要睡著,才聽黑猴仔開口道:“生哥,他來了。”
一輛擦的鋥亮的黑色轎車開進了別墅的院子裏,車裏走下來一個高高胖胖的男人。潘生心想,他應該就是張老板。
陸和生扣了一下車門,三人便下了車。
潘生終於進了別墅的大門。別墅裏多是些婦人,個個都珠光寶氣的,叫他看花了眼。陸和生從靠窗的餐桌上拿了杯赤色的酒,站在窗邊的角落裏盯著那位張老板。
張老板正與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親昵不已,等潘生都看得不耐煩了,兩人才分開。張老板又拿起一杯酒,笑嘻嘻地與旁人高談闊論,直到有音樂輕柔響起,他才大聲道:“各位今晚玩的盡興些!我一會兒要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