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家(3 / 3)

那幾條我特別喜歡的石板路,其實一遇到雨天就特別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著覺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卻突然接上一條水泥地。它到處是廟宇,每座廟宇都蔓延著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圍加工廠的廢棄味,卻也總在你沉醉的時候,突然襲擊。

同樣地,回來這幾天,我也反複追問自己這個問題,這片土地為什麼讓我這麼依賴?

祭掃完墓地,空出來的光景是自己的。那個下午,我撐著傘走過因為放假而安靜的小學母校;走過嘈雜熱鬧的菜市場;在鹵水小攤上看那個阿姨熟練地切鹵料;看到那個駝背的阿叔又挑著生鏽的鐵盒叫賣土筍凍,臨時來興致叫了兩塊就在路邊吃……甚至還瞞著母親,偷偷牽出摩托車,冒著雨到海邊逛了一圈。雖然因此回來,頭更暈了。

我知道那種舒服,我認識這裏的每塊石頭,這裏的每塊石頭也認識我;我知道這裏的每個角落,怎麼被歲月堆積成現在這樣的光景,這裏的每個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時間滋長出這樣的模樣。

回到家,爬到建在高處的我家四樓,放眼過去,這細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潤濕而越發鮮豔的紅磚頭房,亂搭亂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著青煙的廠區,以及滿頭插花的老人正挽著籃子買菜回來,剛從海裏打漁回來的車隊,冒著雨大聲地唱起閩南語歌……我知道,其實我的內心、我的靈魂也是這些構成的。或許不應該說這片土地實際物化了我的內心,而應該反過來說,是這裏的土地,用這樣的生活捏出了這樣的我。

幾天的放縱,換來的是不得不乖乖躺在家裏養病。沒完沒了的雨水,孩子氣地趕起懶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床,濕潤而溫暖,像某個親人的肌膚,舒服得讓人發困。我突然想,或許父親的魂靈埋入這黃土,就應該也是這般舒服的感覺。

從小我就喜歡聞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實從小我不怕死,一直覺得死是回家,是入土。我反而覺得生才是問題,人學會站立,是任性地想脫離這土地,因此不斷向上攀爬,不斷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們終究需要腳踏著黃土。在我看來,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許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任性。

這個能聞到新鮮泥土味的午後,終究舒服到讓我做了沉沉的一個夢。

夢裏,我又回到小時候的那次離家出走。我沿著那條石板路,赤著腳,一路往東走,沿途盡是認識的人和認識的石頭,他們和它們不斷問我,去哪?我說我要出去看看,我想要出去看看。我開始一路狂跑,認識我的人叮囑我的話聽不見了,那些石頭的勸說被我拋到腦後,慢慢發覺,身邊的景致越來越陌生——這不是我熟悉的空氣,不是我熟悉的石頭路,不是我熟悉的紅磚頭。我突然如同墜入一種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一種踩空的感覺,眼淚止不住汩汩地流,但同時,好奇心又不斷提醒自己,掙紮著想看幾眼陌生的風景。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灘,海那邊漂浮著幾條大大的船,一群海鳥輕盈地掠過天際,我是可以躺在這裏一個下午,如果這是我的家的話,然而,我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慌:為什麼這裏的風這麼大?為什麼這裏的沙子那麼幹澀?為什麼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頭。我恐慌地到處尋找,才終於看到,那條濕潤的小巷子溫暖地在不遠的地方等我。

我高興地一路狂跑,似乎後麵有什麼在追著我,邊跑邊哭,邊跑邊笑,終於跑到家裏,敲了敲木頭門,開門的是母親。母親並不知道我那下午的曆險,看著灰頭土臉、淚流滿麵的我,並不追問,也沒責罵,把木頭門推得更開一點,說,幹嗎?怎麼還不進來?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家裏跑,廚房的油煙、木頭的潮濕、狗的臭味它們全部湧上來,環抱住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回家了,幹脆就躺到滿是灰塵的地上去了……

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爭氣地哭了。或許,這幾年我其實還是沒離開過家鄉,隻不過,走得遠了一點,看的風景更多一點,也怕得更厲害一點。但還好,我終於還是回來了,我終於還是能回來,我終於還是可以找到永遠屬於我的那條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