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火車伊要開往叨位(1 / 2)

「火車它要開到哪裏」

我生平一定曾路過

你洗過澡的那條河

你的六歲

還浮遊在水麵

我抬起頭

看到一個碩大的

橘子

懸在上空

我知道

這就是童年時代的

所有黃昏

——《關於所有旅行的故事》

是在去往南平的火車上,剛上高中的我,寫下這樣一首短詩。那是我獎勵自己而開始的第一次獨自搭火車遠行。在閩南這個所謂的統戰前沿,火車線路零星得隻有這通往山區的一條。

我在海邊上車,一路被帶向濃鬱的山色。窗外的景致,如同溪流中的光影那般鮮潤地滑走,我看著一座座的房子在我眼光中迅速到來,卻倉促被扯走。我在破舊的院子裏,看到老人抱著孫女哭泣;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門墩上抽煙;我看到一個小女生,背著書包盯著一所房子的大門猶豫——然後一切全部被列車的行進拉扯開。

我就這樣短暫參與了他們的生活,剛開始鋪張關於他們命運的想象,卻又被迅速帶離。當暮色渲染了整個視野,轟轟的火車把我拉出城鎮,目光可見的,隻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燈光,橘色的夕陽下,緞子一樣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綽綽的嬉鬧。

我莫名感傷——到底每點燈光背後,有多少故事?那老人為什麼抱著孫女哭泣,那男人是否因為生活困頓而困惑,那小女生麵對的那扇門背後是怎麼樣的故事?

作為遊客,愜意的是,任何東西快速地滑過,因為一切都是輕巧、美好的,但這種快意是有罪惡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為風景,無論對當事者多麼驚心動魄。

想起這段旅行,是那天在大學母校的教室裏。應老師邀請,回來和學弟學妹交流。老師幫我定的題目是“這一路的風景”,還特意在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召開。坐在曾經的位置上,還沒開口,記憶已經全部湧上來了。

任何事情隻要時間一長,都顯得格外殘忍。

九年前,坐在這位置上的我,父親半身偏癱,是家境困頓到無路可去的時候。當時那個蔡崇達,想著的是如何掙錢送父親到美國治病,可以為了考慮是否為整天兼職而辛苦的自己加一塊紅燒肉而猶豫半天,還立誌多掙點錢帶阿太去旅遊,當然還想著要趕緊牛起來,趕緊出名,讓給自己機會的當時廣電報的老總王成剛驕傲。甚至曾經想象,在哪一本書暢銷後,要回到父親做心髒手術的福二院,對那些病患的子女講,別放棄,生活還有希望。

九年後,那個當年的蔡崇達執著的理由全部消失,父親、阿太、成剛的突然離世,讓他覺得自己突然輕盈得無法觸碰到真實的土地。而他唯一找到的辦法,就是拚命工作。

這幾年來我就這樣生活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現實中不願意真正踏步進去,工作中作為記者,一個記錄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個好事的看客,迅速擠進眾多人圍觀的某個故事現場,嚐試被卷進去其中的喜怒,然後一次次狠心地抽離。

生活中,我一直嚐試著旅客的心態,我一次次看著列車窗外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迎麵而來,然後狂嘯而過,我一次次告訴自己要不為所動,因為你無法阻止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們注定要逝去。我真以為,自己已經很勝任遊客這一角色,已經學會了淡然,已經可以把這種旅遊過成生活。

這次匆忙返鄉,是為了辦港澳通行證。卻意外被母校邀請,意外開啟了過去的記憶,也因此意外地和現實迎麵撞上,因此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