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家(2 / 3)

其實,關於父親的墳墓我還是有遺憾的。雖然墓地有將近十平方米,但還是無法修建成我最喜歡的祖輩那種傳統大墳墓。

那種大墳墓至少需要四五十平方米的地方:中間是隆起的葬著先人屍骨的塚,前麵立著先人的名號和用以供放祭品的小石台,圍繞著這個中心,是倒椎形的高台。

每次總是家族的人一齊前來祭掃,先是點燭燒香,然後還要用彩色的紙粘滿這整個高台。

清明節多風,空氣也濕潤。滿身大汗地粘貼完彩紙,我習慣坐在高台的隨便一個地方,任濕潤的風輕撫。

我特別喜歡清明家族一起祭掃的時刻。每一年祭掃總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斷出來,看著一個又一個與你有血緣關係的老人,成了你下次來祭掃的那土堆,一個又一個與你同根的小生靈誕生、長大到圍著我滿山路跑。心裏踏實到對生與死毫無畏懼。

因此回來的這幾天身體雖然不舒服,我還是隨他們早上到陵園祭掃了父親和二伯,下午執意要和家族的人步行到山上去祭掃祖父祖母、曾祖父祖母、曾曾祖父祖母、曾曾曾祖父祖母……

滿山的彩紙,滿山的鞭炮聲,滿山的人。那炮火的味道夾著雨後的水汽,在山裏拉拉扯扯的——這就是我記憶中清明的味道。隻不過,以前我是最小的那一個孩子,現在一群孩子圍著我喊叔叔,他們有的長成一米八五的身高,有的甚至和我討論國家大事。

在祖父祖母的墓地,這些與你血脈相連的宗親跟著不變的禮儀祭拜完,也各自散坐在這高台上,像是一起坐在祖宗的環抱中,共同圍繞著這個埋葬著祖宗的塚。

那一刻我會覺得自己是切開的木頭年輪中的某一個環,擁擠得那麼心安。

我一直相信有魂靈,我也相信母親那個關於父親的夢。因為當我身體貼著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感到那種親人一樣的溫暖,我也相信,父親確實會用“家”這個詞來形容他的新住所。因為在我的理解中,家不僅僅是一個房子、幾個建築物,家,就是這片和我血脈相連、親人一樣的土地。

事實上離家鄉很遠,對我來說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因為遇到事情,脆弱無助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回家。

我得承認,並不僅僅是母親用閩南語說的那句“春節不回沒家,清明不回沒祖”讓我這一次倉促訂機票回家。而是,我又需要回家了:我身體很不舒服,同時,心裏正為一些對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纏繞到手足無措。

為了工作,那灰頭土臉、背井離鄉的幾十次飛行,積分的結果,換來了一張回家的免費機票。而且是光鮮亮麗的公務艙——電話裏我對母親講,這多像我現在生活的隱喻。

這次回來的整架飛機,滿滿當當都是閩南人。坐在公務艙的位置,一個個進機的,都是老鄉,帶著各種款式的貢品,零星散落的話語,都是“我這次一定要去探探叔父的墓地,小時候他常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吃芭樂”、“你奶奶啊,生前一口好的都舍不得吃,最疼我了,可惜你沒福,沒看到過她”……我相信很多閩南人、老華僑都如同我這樣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為了體麵地回家。

那個下午,母親又在祭拜的空隙逗我,開始講我戀家的故事:大學因為家裏窮,貪心打了太多份工,有次勞累過度發燒近四十度。打工的那個補習班負責人叫了幾個人,要把我送去醫院。我半昏迷中,哭著一直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為什麼一定要回家啊?那次燒退後,我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在家。母親說補習班的老師扭不過我,打車送我回來的。母親一直逗我。這裏有什麼啊?為什麼一定要回家啊?我張了張口,臉紅得說不出話。

家裏有什麼呢?

有幾次遇到挫折,萬水千山趕回老家,待了幾天,就開始好奇自己的衝動。冷靜的時候,我確實會看到,這個小鎮平凡無奇,建築亂七八糟沒有規劃,許多房子下麵是石頭,上麵加蓋著鋼筋水泥。那片紅色磚頭的華僑房裏,突然夾著幹打壘堆成的土房子;而那邊房子的屋頂,有外來的打工仔在上麵養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