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知道了這裏的其他小孩。知道,但不認識。
有種東西,隔閡著彼此,注定無法做非常好的朋友——目光,太透徹的目光。這裏的小孩臉上都有雙通透的眼睛,看著你,仿佛要看進你的心裏。我知道那是雙痛徹後的眼睛,是被眼淚洗幹淨的眼睛。因為,那種眼睛我也有。
和擁有這種眼睛的人說話,會有疼痛感,會覺得庸俗的玩笑是不能說的,這麼薄的問題,在這麼厚的目光前,多麼羞愧。於是會想掏心掏肺,但掏心掏肺在任何時候都是最累的,通常隻要說過一次話,你就不想再和他說第二次了。
同樣,你也看到,他也躲著你。
或許還有個原因,作為疾病的孩子,你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內心如何悲傷,如何假裝,他和你說笑話的時候是想很刻意地遺忘,但他的這種遺忘又馬上會催生內心的負罪感。
所以,我早就放棄在這裏交到任何同齡的朋友。
漸漸地,當新來的小孩試圖越過劃定的距離,試圖和我親近,我會冷冷地看著他,直到那眼神把他們嚇跑。
但,除了守著父親的疾病,我還必須有事做。在這裏,你一不小心留出空當,就會被悲傷占領——這是疾病最廉價、最惱人的雇傭兵。
比如,在幫父親換輸液瓶時,會發覺他手上密密麻麻的針孔,找不到哪一寸可以用來插針;比如醫生會時常拿著兩種藥讓我選擇,這個是進口的貴點的,這個是國產的便宜的,你要哪種?我問了問進口的價錢,想了很久。“國產的會有副作用嗎?”“會,吃完後會有疼痛,進口的就不會。”我算了算剩下的錢和可能要住院的時間,“還是國產的吧。”
然後看著父親疼痛了一個晚上,怎麼都睡不著。
隔壁床家屬偶爾會怪我:“對你父親好點,多花點錢。”
我隻能笑。
一開始我選擇和一些病人交朋友。家屬們一般憂心忡忡,病人們為了表現出果敢,卻意外地陽光。每個病人都像個小太陽一樣。當然,代價是燃燒自己本來不多的生命力。
我特別喜歡另一個房間的漳州阿伯,他黝黑的皮膚,精瘦的個子,常會把往事以開玩笑的形式掛嘴上。他是個心髒病患者,說話偶爾會喘,除此之外似乎是個正常人。
一碗米飯吃不下,他會笑著說,當年我去相親,一口氣吃下四碗米飯,把丈母娘嚇死了,但因此放心把老婆給我。扶著他去上廁所,他自己到那格子裏,抖了半天抖不出一點尿,會大聲叫嚷著以便讓門外的我聽到:“怎麼我的小弟弟不會尿尿,隻會一滴一滴地哭。”
他甚至還調戲護士,某個護士稍微打扮了下,他會壞笑著說,晚上我們去約會?
他的親人都罵他老不羞,邊罵邊笑,後來整個醫院裏的人都叫他老不死。
“老不死你過來講個笑話!”
他正在啃著蘋果沒空答。
“老不死你死了啊?”
他會大聲地答:“在,老子還在,老子還沒死。”
父親很妒嫉我總找那阿伯。他也振作起來想和我開玩笑,甚至開始和我主動爆料,他談過的戀愛、做過的糗事。但我還是三不五時往隔壁跑。然後以這個阿伯為榜樣,教育父親:你看,人家從心底開心,這樣病就容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