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放棄競爭了,卻死活不肯和阿伯講一句話。
每天傍晚我都要到二樓的食堂去買吃的。我照例打包了三份粥、一份肉、一份菜,然後照例想了想,順便給漳州阿伯帶塊紅燒肉——醫生不讓他吃,他的親人不給他買,他一直叫我偷偷買給他。
電梯上來先經過他在的那個病房,再到父親的病房。
我走過去看到他的病床空空的,想了想,可能他們全家去加餐了。到了父親的桌子前,擺開了菜,和父母一起吃。我漫不經心地問:“那漳州阿伯好像不在,他們去加餐了,有什麼好慶祝的?竟然不讓我跟。”
“他走了。”母親淡淡地說,眼睛沒有看我。
我一聲不吭地吃完飯,一個人爬到醫院的樓頂去看落日。在上麵,我發誓,不和這重症病房裏的任何病人交朋友了。然後安靜地回到父親的病房,把躺椅拉開,舒服地攤在那。假裝,一點悲傷都沒有。
打掃衛生的王阿姨成了最受歡迎的人。醫院阿姨一般來自鄉下,身上還帶著土地的氣息。她說話的嗓門大,做事麻利。
說起來她並不是那麼好的人,貪小便宜,如果你沒有給點好處,就邊收拾邊罵罵咧咧,有時候幹脆假裝忘記。她說話非常刻薄,偶爾有剛來的孩子在走廊開心地嬉鬧,妨礙了她的工作,她會把拖把一扔,大聲地喊:“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不懂事,家人都快死了,還有心情在這鬧?”
孩子哭了,聲音在走廊一起一伏。過一會兒,一個大人跑出來,做賊一樣把孩子抱了就走。然後隱隱傳來啜泣聲。
其實她好人緣的根本原因來自,重症病房裏太少可以交往的對象。隻有她,似乎是和疾病最不相幹的人,不用擔心,要在她麵前掩飾悲傷或者承受她的突然消失。而且她的壞脾氣恰好是個優點:確保你不會很深地和她發生情感。
我見過太多家屬,一離開就像逃離一樣,恨不得把全部記憶抹去,走出去的人從不見有回來的,仿佛這裏隻是一個幻境。
我嚐試理解她的市儈和不近人情。她應該曾經用心和一些病人交往過,然而病人的一次次消失,讓她慢慢學會了自我保護。無論當時多麼交心,那些親屬也不會願意再在塵世見到她。
理解之後,我突然對她親近了許多。
我努力挖掘她讓人開心的部分,比如,她會提供樓層間的八卦:四樓骨科的那個老王,上廁所的時候跌倒,把另外一條腿也摔了,兩條腿現在就V字形地吊在床上;二樓婦產科,生出了對連體嬰,父母著急壞了,哭得像淚人,醫生們還在開會研究,怎麼剖離。“我趁著打掃的時候,偷偷瞄了眼,乖乖,真像廟裏的神靈。”她習慣張牙舞爪地說話。
這個消息像是隻跳蚤從此就落入我的心坎裏。好幾天,整個樓層都在討論,並開始想象他們未來的生活如何。
就像一出跌宕起伏的連續劇,謎底一個個揭開:
早上阿姨來,宣布了性別,是兩個男嬰。眾人一片唏噓:“多可惜啊,本來雙胞胎男孩子該高興壞了。”
下午阿姨來,宣布醫生打算用鋸子鋸開,正在討論方案。眾人一片嘩然,整個晚上研究如何鋸,並運用自己經曆的幾次手術的經驗,交流可能性。
隔天所有人盼著阿姨來,她終於說了:“但可惜心髒連在一塊。”
眾人開始糾結了。“哎呀,一輩子要和另一個人一起吃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