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條長長的走廊,大理石鋪就,再柔軟的腳步踩踏上去,都會聽到厚重的回聲。聲音堆堆疊疊,來回在走廊裏滾動。冷色的燈光靜靜地敷在上麵,顯得走廊更長、更深了。
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掛著他們相聚在此的理由:心血管、腦外科……疾病掌管著這裏,疾病就是這裏的規則,疾病也是這裏的身份。
無論他們是誰做過什麼,可能剛從一台典禮中被請下來,又或者剛插完秧坐在田埂休息一下,醒來,他們就在這裏。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們,即使他們當時身處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們共同的地方,統一把他們趕到這麼一個地方圈養。
在白色的床單上,在白色的窗簾邊,在白色的屋頂下,他們的名字都不重要,他們統一的身份是,某種病的病人。在這裏,人與人的關係也被重組了,同一種疾病的人,會被安排在鄰近,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們成了最熟悉的人。
他們討論著身上唯一,也是現在最本質的共同點,小心比較著各種細微的區別:“我四五次正常的呼吸,就要大力吸一次氣,你呢?”“我大概六七次正常的呼吸。”“我今天左腳拇指就能感到痛了。”“我還不行,但感到有股熱流好像慢慢流到那……”
意識在這軀殼中爬進的一點點距離,發生的一點點小障礙,他們都能感覺到:在這裏,靈與肉的差別第一次這麼清晰。在這裏,他們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靈魂一樣,那麼尊重自己的肉身。
十六歲時,我因父親的疾病抵達了這裏。
這個叫做重症病房的地方,位於這醫院的頂樓。電梯門一打開,就是這走廊,以及那一個個驚心動魄的疾病名字。他們各自占據了幾個病房,以俘虜的數量來顯示自己的統治力。到了這最頂層,我才知道醫院的秘密:原來在疾病帝國,也是用武力統治的,誰最殘忍最血腥,誰就站在最高的位置。
醫院一樓是門診大廳和停屍房。可以隨意打發的疾病,和已經被疾病廢棄的身體,比鄰而居。生和死同時在這層盛放。
這都是最無能的疾病的作品——死亡不是疾病的目的,疾病是盡可能占有身體,用自己的秩序統治那身體。所以簡單的死和簡單的創傷都是最低級的疾病。
因為常要出外買些補給品,也因為我需要經常性地逃離病房的氣氛,出去走走,我每天幾乎都要從一樓經過。
從頂樓下來有兩種選擇:一部電梯就在父親的病房旁邊,雖然是直直通到門診大廳,卻因為使用者眾多,幾乎每層都要停一下。從頂樓一路往下,路過不同等級的疾病。這一層是腦科,這一層是內科,這一層是外科……然後抵達最底層,一打開,嘈雜的生氣馬上撲麵而來。
另一部電梯是醫院工作人員專梯,因而人特別少。這專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重症病房病人的家屬可以使用——每次搭這部電梯,醫院工作人員的眼神,就如同在看自己的戰友:我們有共同的秘密,我們曾感受過死亡的氣息。
這電梯位於醫院最僻靜的東南角,要從那走廊一路走到底,一路經過那一個個病房。我最恐懼走這段路,因為我控製不住自己的眼光,總要一個個去數,每張病床上,原來的那人是否在。然後,一不小心,會發覺某人不見了。
我厭惡這種感覺,就像你按照自己的記憶走一條印象中很平坦的路,然後突然哪裏凹陷了,一踩空,心直直往下墜。
所以我一向選擇那部通往門診的電梯。雖然需要從門診大廳經過,依次穿過擁擠的人群、暴躁的聲響,和潮濕的汗味,但我享受這種人間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這各種聲響偶然組成的某種音樂感,還有那各種濃度的汗味,將會在你的感官中形成不同程度的刺激。每次電梯打開,感受著這聲響和汗味撲麵而來,會忍不住興奮,猜測自己將尋找到哪段樂曲,將被擊中哪部分的感官。這是人間的樂趣,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