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坐在那油味嗆人的加油站裏,樂嗬嗬地笑,然後她才想起,差點沒能準時給父親做飯,拉著我一路狂跑回家。
雖然知道根本不是台風的錯。那結局是注定的,生活中很多事情,該來的會來,不以這個形式,就會以那樣的形式。但把事情簡單歸咎於我們無能為力的某個點,會讓我們的內心可以稍微自我安慰一下,所以,我至今仍願意詛咒那次台風。
閩南多台風,這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通常每次台風警報,大家就忙著修修補補,把能固定的東西固定住,有漏洞的地方填上,然後關著門窗,用一個晚上,聽那巨獸在你的屋頂、窗前不斷地玩鬧,聽著它用它的氣息把你完全包裹住,卻不會傷到你半分。隻要你不開門,一切似乎和你無關。它就像是老天爺一年幾次給閩南人民上演的4D立體電影。
我是個好動的人,因此小時候特別願意和台風戲耍。當時風也幹淨,雨也幹淨,不像如今,沾染了一點雨,就要怕化學汙染。聽見台風來了,打開門,大喊一聲,衝出去,讓風和雨圍著你鬧騰,再跑回家,全身濕答答地迎接母親的責罵。
台風在於我從來沒有悲傷的色彩,直到那一年。
從夏天堅持到秋天,父親開始察覺,某些該發生的沒有發生:左手臂依然習慣性地蜷在胸前,左腿依然隻有膝關節有掌控感,甚至,讓他恐慌的是,腳指頭一個個失去感覺了。姐姐喜歡在他睡覺的時候,幫他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流了出來,姐姐嚇得到處找藥布包紮,他依然沒有感覺地沉沉睡著。隻是醒來的時候,看到腳上莫名其妙的紗布,才傻傻地盯著發呆。
我可以看到,挫敗感從那一個個細微的點開始滋長,終於長成一支軍隊,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但他假裝不知道。我們也假裝不知道。
他已經察覺。這種沒被戳破的悲傷,像發膿的傷口一樣不斷淤積、腫大,慢慢地,控製不住,傷感有時候會噴發出來——
他對時間更苛刻了。他要求母親在房間裏、大廳裏都掛上一個大的時鍾。每天睡醒,他叫嚷著讓母親扶他起來,然後就開始盯著時鍾看,不斷催促,本應該是十五分鍾穿好衣服的,本應該是第二十分鍾幫他洗漱完畢的,本應該是第三十分鍾扶他下樓的,本應該是五十分鍾內準備好,並喂他吃早餐的,本應該是五十五分帶他再上次廁所的,本應該是八點準時跨出那門的……但是,為什麼這裏慢了一分鍾,那裏又拖了兩分鍾。
他會突然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掃,或者拿拐杖敲打地麵不斷咆哮:“你是要害我嗎?你是要害我嗎?”
仿佛,恰恰是母親手忙腳亂來不及跟上的每分鍾,害他無法如期完成對自己另一半身體的調動。
秋日的第一場台風要來了。前一天下午,我就和母親把整個房子視察了一遍。這是全家在父親生病後要度過的第一場台風,按照天氣預報,這是幾年來最大的一次,而且恰恰從我們這個小鎮登陸。
電視台裏播放著民政部領導來駐守前線的消息,CCTV的記者也對著還未刮起顯得無精打采的風,有點遺憾。他或許很期待,在狂風暴雨中,被風吹得站都站不穩,需要扶住某一棵樹,然後歇斯底裏地大喊著本台記者現場報道的話。
他會如願的。台風就是這樣,來之前一點聲息都沒有,到來的時候就鋪天蓋地。
先是一陣安靜,然後風開始在打轉,裹著沙塵,像在跳舞,然後,突然間,暴風雨在下午一點多,槍林彈雨一般,呼嘯著到來了。我看見,路上的土地被細密地砸出一個個小洞,電視裏那記者,也如願地開始站在風中嘶吼著報道。
母親早早關掉店麵回家了,台風天本來不會有人出門的。父親也如期做完上午的鍛煉回來了。我起身要去關上門,卻被父親叫住,為什麼關門?
台風天,不關門待會全是水。
不能關,我待會要出門。
台風天要出什麼門?
我要鍛煉。
台風天要做什麼鍛煉?
你別害我,我要鍛煉。
就休息一天。
“你別害我。”
父親連飯都不吃了,拿著拐杖就要往門外挪去。
我氣急了,想搶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打在手臂上,馬上是青色的一條。母親趕緊起身去把門關上。父親咆哮著一步步往門口挪,他右手要拿著拐杖維持住平衡,偏癱的左手設法打開那扇門,卻始終打不開。
他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門,邊哭邊罵:“你們要害我,你們要害我,你們就不想我好,你們就不想我好。”
那嘶喊的聲音銳利得像壞掉的拖拉機拚命發動產生的噪音。鄰居開始有探頭的,隔著窗子問怎麼了。
我氣急了,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你走啊你走啊,沒有人攔你。
父親不看我,用拐杖先探好踩腳的點,小心翼翼地挪動那笨重的身軀。身體剛一出門,風裹著暴雨,像掃一片葉子一樣,把他直接掃落到路的另一側了。
他躺在地上,掙紮著要爬起來。我衝上前要扶起他,他顯然還有怒氣,一把把我推開。繼續一個人在那掙紮,掙紮,終於癱坐在那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