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個冬天他走路越來越不方便,幾次左腳都邁不出步去,直接摔倒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全身淤血。我終於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下令他在這個冬天要乖乖待在家裏不準亂動。
他聽了,像個小孩一樣,眼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問:“如果聽話,是否可以買我最喜歡的鹵鴨來吃。”
我實在不明白,閩南的冬天何時冷得這麼刺骨。我時常一個人站到風中去,感受一下風吹在頭上頭皮收縮的感覺,然後著急地為父親套上帽子,裹上大衣。一不小心,原本就肥胖的父親,被我們包裹得像顆巨大的肉丸一樣,他常會取笑自己,這下真成了“大粒仔”了。
然而,那個冬天他還是突然昏倒了。吃飯吃一半,他突然扶住頭說,有點暈,然後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被驚嚇的母親趕忙掐人中,並囑咐姐姐端來溫開水,我則趕緊一路狂奔到醫生那裏去求助。
“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醒來之後他說,“唉,我真有點舍不得。”
“那就別死了。”我抱著他,久久不肯放。
好消息是,父親又怕死了。不過醫生也告訴我另外一個壞消息:隨著年齡增長,父親的血管會越來越收縮,以致“左半身會完全不能動,甚至以後大小便要失禁的”。
晚上,母親拉著我偷偷商量。她算了一下,父親可能再五年就完全要在床上了,她告訴我:“別擔心我來負責照顧他。”那晚,母親還算了另外的賬,假如父親活到八十歲,每年需要的藥費,兩個老人的生活費,以及“娶老婆的錢”,總共還需要很多很多。
“別擔心,我們母子倆是戰友,即使以後你爸不能動,我會邊照顧你爸邊做手工。而趁這五年,你能衝盡量衝。”——這是我們母子的約定。
雖然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拉著我不讓我遠行,但他也接受了我去北京找工作的準備。按照與母親的約定,這五年我要盡量衝,每年就兩三次回家,而且每次回家都是帶著工作,常常和父親打個照麵,又匆匆關在房間寫文章。幾次他想我想急了,大清早在樓下不斷叫我名字,通常寫稿到淩晨五六點的我,睡眼惺忪地起身,走到樓下來,發脾氣地說了他一通,讓他別再吵我,然後搖搖晃晃地回房去睡。但第二天,他又一大早叫我的名字。
工作了三年,我驚訝地發現攢的錢竟然有將近二十萬。沒有告訴母親,但我心裏竟然產生一個奢侈的念頭:把父親送到美國看看,聽說那裏有一種可以伸入人大腦血管的納米鉗,那種儀器有可能把堵在父親大腦裏的那個瓣膜拿出來。
我開始像個守財奴,每天白天苛刻地計算一分一毫的花費,到晚上總要打開網上賬戶,看看那一點點增長的數字。
一切正在好起來,我和母親說。她不知道我的計劃,但她顯然很滿足這種已經擺脫生存困境的生活。心裏暗暗想,再三年,要幫父親找回他的左半身,然後,我的家又會康複了。
然而,那個下著雨的午後,路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世界杯開幕式的倒計時。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電話。
你方便說話嗎?
方便啊,你怎麼沒看世界杯,你不是很愛看足球嗎?
我不方便看。我要和你說個事情,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得開。
你怎麼了,說話這麼嚴肅?
你答應我嗎?
嗯,好啊。
你父親走了。下午四點多,你母親回家,看到他昏倒在地上,她趕忙叫我們開車送他到醫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經不行了。
你不是已經不想死了嗎?我心裏痛罵著父親。
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麼一點諾言都不守?
從北京搭飛機到廈門,又轉車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父親躺在廳堂前,還是那肥嘟嘟、一臉不滿意的樣子。鄰居的家裏,傳來世界杯開幕式的歡呼聲。這是四年一度全世界的狂歡,他們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不見了。
我哭不出來,一直握著父親的手。
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大罵著,你怎麼這麼沒用,一跤就沒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講信用。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來。
親戚走上來拉住我,不讓我罵,她說,人死後靈魂還在身體裏的,“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夠難了,讓他走吧,讓他走吧。”
我驚恐地看著不斷湧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地說:“你好好走,我已經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著哄著,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父親火化後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不滿地問我,為什麼隻燒給他小汽車,沒給摩托車,“我又不會開小汽車”,夢裏他氣呼呼地說。
醒來告訴母親,不想,她說她也夢到了。夢裏父親著急地催著:他打算自己騎摩托車到海邊去逛逛,所以要趕緊給他。
“你那可愛的父親。”母親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