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默默走到身後,用身體頂住他的左側,他慢慢站立起來了。母親想引著他進家門,他霸道地一把推開,繼續往前走。
風夾著雨鋪天蓋地。他的身體顫顫悠悠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鄰居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叫喚著,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挪。
挪到前一座房子的夾角處,一陣風撞擊而來,他又摔倒了。
鄰居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放棄站起來了,就躺在地上,像隻蜥蜴,手腳並用往前挪……
最終他自己徹底筋疲力盡了,才由鄰居幫忙,把他抬回了家。然而,休息到四點多,他又自己拿了拐杖,往門口衝。
那一天,他就這樣折騰了三次。
第二天,台風還在,他已經不想出門也不開口說話,甚至,他也不願意起床了。躺在床上,茫然無措的樣子。
沒有聲息,但他的內心裏某些東西確實完全破碎了。這聲音聽不見,但卻真實地彌漫開。而且還帶著味道,鹹鹹的,飄浮在家裏,仿佛海水的蒸汽一般。
他躺在床上,仿佛生下來就應該在那兒。
不言不語了幾天,他終於把我喚到床前,說,你能開摩托車帶著我到海邊兜兜嗎?
那個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腳總算把他抬上摩托車,和負責開摩托車的我,用一塊布綁在一起。
秋天的天光雪白雪白,像鹽一樣。海因而特別好看。我沿著堤岸慢慢開,看到有孩子在那烤地瓜,有幾個少年仔喝完酒,比賽砸酒瓶子,還有一個個挑著籮筐、拿著海鋤頭的漁民,正要下海。
父親一直沒說話。我努力想挑開個什麼話題。我問,以前不是聽說你收的兄弟,是這片海域最牛的幫派的嗎?那條船上的人在向我們招手,是你以前的小弟嗎?
他在後麵安靜得像植物一樣,像他從來不存在一樣。
回到家他才開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
我知道,他認為,自己可以死了。
疾病徹底擊垮他了。他就像是一個等待著隨時被拉到行刑場的戰俘,已經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運。
這種絕望反而也釋放了他。
他不再假裝堅強了,會突然對著自己不能動的手臂號啕大哭;他不再願意恪守什麼規矩,每天坐在門口,看到走過的誰不順眼就破口大罵,鄰居家的小狗繞著他跑,他心煩就一棍打下去,哪個小孩擋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他也毫不客氣地用拐杖去捅他。他甚至脫掉了父親這個身份該具備的樣子,開始會耍賴,會隨意發脾氣,會像小孩一樣撒嬌。
那些下午,每次我放學回家,常可以看到門口坐著一群年老的鄉裏,圍在他身旁,聽他講述著一些稍微誇大的故事,跟著抹眼淚。又或者,有不同的鄰居登門,向母親和我告狀,父親與他家孩子或者小狗吵架的故事。
父親的形象徹底崩塌了。姐姐和我對他的稱呼,不斷調整,從“父親”一路退化到昵稱阿圓,甚至到後來,他與我那剛出生的外甥女並列,外甥女昵稱小粒仔(閩南語叫嬌小、圓潤、可愛),家人都稱呼他為大粒仔。
他竟然也樂於這樣的稱呼。繼續惹哭那些年老的鄉裏,和鄰居的小狗吵架。
然而,死亡遲遲沒來。
為了期盼死亡的到來,他講話都特意講述得好像是遺言的感覺。他會說: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會說:我一定要火化,記得你走到哪就把我帶到哪。他幾次還認真地想了半天:沒事的,我不在,家還在的。
我一直把他的這種話,當作對疾病和死神孩子氣的嬌嗔,然而,這種話還是刺痛我。特別是那句“我不在,家還在的”,會讓我氣到對他發脾氣。
不準你這麼說。我會大聲地凶他。
我說的是實話。
反正以後不準你說。
他不吭聲了。過一會兒,隨便哪個人路過了,不管那人在意不在意,他會對著那人說:“我剛給我兒子說,我不在了,家還會在,他竟然對我發脾氣,我沒錯啊。”
然後轉過身,看我是否又氣到要跑來凶他。
一開始我真的不習慣這個退化為孩子的父親,何況撇去他的身份,這還是個多麼奇怪的孩子,動不動把刺痛我的生死掛在嘴上。但我也知道,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雖然死亡一直沒等來,他卻已經越發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經不是死亡,而是一個他沒盼來的老朋友。他開始忘記自己決定要離開的事情,偶爾說漏了嘴:“兒子啊,你有了孩子會放到老家養嗎?兒子啊,孫子的名字讓不讓我來取?”
我會調侃著問:“怎麼,不死了?”
“死!”他意識過來了,“還是要趕緊死。”然後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從那偏癱的左邊嘴巴流了下來。
這個生僻的醫學知識是父親生病後我才知道的:冬天天冷,人的血管會收縮。上了年紀的人因此容易疲憊,而對父親這樣的中風者來說,血管收縮,意味著偏癱的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