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羸馬(1 / 2)

快馬常苦瘦,剿兒常苦貧。黃禾起羸馬,有錢始做人。

秦瓊心中默念著不知何時何地從何人口中聽來的四句詩,他原本讀書有限,在詩文上從不下功夫,隻是這四句了然易懂又琅琅上口,竟然記得周全。想來天下貧苦之人心意大抵相似,才會讓古人如讖語一般,分毫不差地描摹出他眼下的境況。

廄中的黃驃馬高大卓犖,與身材頎長的秦瓊站在一處,正好兩額相觸。人既衣衫襤褸,馬複筋瘦毛長,恰為那四句詩做了的絕佳詮釋。

在潞州的兩個月,秦瓊生平頭一次體會出一個“窮”字,竟是天地間第一件消磨意氣事。他出身貧寒,在縣衙不過擔任一個捕頭,薪俸微薄,卻也慷慨瀟灑,家中時常送迎南來北往的江湖朋友,彼此解衣推食,從未受過困頓。一旦離家,才知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煞人,離了朋友接濟,離了母親操持,人一餐飯,馬一口料,都成了無可奈何的難題。

恨隻恨自己疏忽,頭一次解長差,許多細處不曾料想到。他和樊虎兩月前在臨潼關門外分手,樊虎押解人犯去了平陽驛,他解往潞州投遞。卻不料兩人分了行李公文,卻忘記分盤纏,他的那一份錢盡在樊虎囊中。僥幸他身上還帶著四貫[1]要為母親買潞綢的錢,隻想著到了潞州刺史衙門投遞了犯人領了文書,照規矩會發下有三十貫盤費來,原也未曾縈懷。誰料想他來到潞州將犯人帶到衙門,投過了文,看禁子把人犯收監,卻不料潞州刺史蔡使君剛離了衙,前往太原參見唐國公李淵。他領不到回批,這一趟差事無法交割,隻得在潞州尋了家小店住下,每日既盼樊虎,又盼刺史,望眼欲穿等了這兩個月,每日官道上但見風塵車馬此來彼去,卻無使君,也無故人。

他等候的日子房錢飯前拖欠漸多,那四貫錢早已耗盡,還賒下了幾十貫的欠賬。店主原本是小本生意,起初還隻是旁敲側擊,後來探知秦瓊身無分文,便刁鑽起來,將他的臥處從上房遷到了柴房,三餐飲食時常不能供給,每日見麵便是催他還賬。叔寶心中有如湯滾油潑,再想不到,任憑他一雙金鐧能當百萬之師,小孟嚐的名聲響遍山東,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潞州,卻為了幾貫錢受盡炎涼屈辱。

想起金鐧,秦瓊又是一聲長歎,那對鐧半月前不得已下拿去當了,可恨他的傳家之寶,一百二十八斤重的神兵,不過照著廢銅的價碼,當了五貫不到,依舊欠下十七貫。他身邊實在再無可典賣之物,這兩日一早店主便來聒噪,催促他將馬賣掉,隻說每日白養在廄中,還要算草料錢。

他今早來到後院馬廄,一見黃驃馬的骨瘦毛長的嶙峋形容,便知馬所受的饑苦遠勝於他。胸中一時血氣亂湧,隻恨不得一拳砸在這柱上,將這草棚連帶這家店盡皆砸塌了,管他什麼衙門公文,客店積債,隻管牽了坐騎一走了之,風入輕蹄,萬裏橫行,一日便奔回濟南家中去。他到此刻才知,為何天下有那麼多的響馬,有那麼多的盜賊,朝廷幾十萬大軍屢剿不滅,想來那些人中,定有許多也同他眼下一樣,被這人世擠兌地隻剩下一雙空拳可以依憑。

隻是舉起雙拳容易,落下之前,心中卻又翻起那麼多的顧慮,他畢竟還有白發母親,母親總念叨著他是將門之後,指望他能從官衙中立功謀一個出身。當日樊虎舉薦他為捕快,他也不屑於這等微末賤役,向母親自陳誌向在斬將搴旗,開疆展土,便是不得誌,也可村酒雛雞,知己談笑。也是聽了母親的勸說,才屈身於公門之下,不料頭一回解長差,便辦得如此窩囊,想起當日的雄心誌氣,更覺羞慚痛悔。

他到底還不曾將尊嚴拋下,隻覺一身清白來去,寧可受眼前一時之辱,不可落不孝不信的罵名。長歎了口氣,撫摸著黃驃馬的頸上鬃毛,因連日無心緒,不曾牽去飲水啃青,鬃尾都結在一處。他將左手衣袖卷起,按著馬鞍,右手五指,將馬領鬃往下分理。那馬似是窺知了他的心意,望著主人鼻息亂扭,一雙琉璃烏珠隱隱含淚。

秦瓊隻覺心如萬箭攢刺,不忍再梳,彈著馬鞍歌道:“一日離家一回深,猶如孤鳥宿寒林。平生彈鋏複誰知?更有思鄉一片心。[2]”他素不弄詩賦,不料今日窮途之中,連詩都做出來了,可知詩為心聲,原不分士庶貴賤。他吟罷長歎一聲,那馬神情更加悲戚,眼中滾下淚來,秦瓊更不忍再牽了它去賣,心中究竟存了一分僥幸,他平日從不信鬼神,到此刻也不得不默默禱祝上天,隻盼今日便讓樊虎歸來,或讓蔡刺史回衙。

他覷著那店主不在門前,快步出店,又來到府衙門前徘徊等候,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到了晌午時分,忽然遙遙聽見鑼鼓鏗鏘之聲,見一隊皂衣轉上長街。府衙門前的守衛衙役們便一路小跑,喊道:“使君回來了。”亂蜂出巢一般湧過去迎接,秦瓊心中如戰鼓擂捶般亂跳,隻覺兩月貧寒屈賤,終於可以到此時洗刷昭雪,更萬分感激那馬戀主之情上達天聽,竟如有神助一般招了這刺史回來。他跟著那般衙役快步奔上前去,大驚大喜也顧不得許多,望著那綠衣大轎[3]躬身一拜道:“下走秦瓊是山東濟南府的解差,人犯押到,等候使君回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