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棍粗重,反不似尋常板子容易破皮見血,杖至二十,打得皮肉腫起寸許高,仍隻是黑紫淤血。秦瓊原以為是一頓亂棍,他隻消忍得片刻疼痛,便可心無旁騖任由身軀隨著罪責被杖杖拍碎。卻不料這頓棍子打起來是這等不疾不徐,章法井然。每一杖落,都如今日被二哥的長槍拍落在地,摔得兩眼昏黑。但在這起落的昏黑之間,仍是存留著一線清明,萬緒千念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攀著這線清悄然鑽入心中。
戰場上練就的敏銳知覺,讓他在在微微的昏沉中,仍清晰地聽見帳內焦躁不安的踱步聲。他可以想見那些好友麵上的不安與關切,便是秦王,雖這折辱是他賜下,他也明白秦王回護自己的善意,並不生怨懟,反是因辜負了他的期望而心生歉疚。
他想起某日聽見秦王做歌侑酒,那歌詞有些他未聽清,有些不甚明了,但仍是為那浩蕩氣魄所感,聽到“契闊談宴,心念舊恩”一句時,心中不自禁記起的,竟然是當日魏征高歌,二哥擊鼓,他舞雙鐧的歡會。原來未必要馬革裹屍才是英雄下場,他今日雖辱極痛極,卻終究是能償還一點二哥的舊恩,秦王的舊恩,一幹好友兄弟的舊恩,忽然覺得,這也算是個好法子。
軍中規矩,軍棍每人十棍便須換人執杖。身後那劈山斬海的重擊一停,夜風吹著一身汗水發冷,秦瓊不禁打個寒顫。他鬆一鬆緊咬的牙關,才發覺因為太過用力,咬得牙床滲血,滿口均是腥澀滋味,兩邊太陽也是突突亂跳不止。他胸中憋悶,卻不願大口喘氣,唯有深深呼吸,奮力壓製住渾身肌肉顫抖的本能。
新換上來的軍士再度揚起君子,正待落下,忽聽得遠處徐世勣高呼道:“住手!”行杖的軍士一怔,他們也盼望有人求情,見有了轉圜的希望,忙垂下棍子。徐世勣提著袍子飛奔而來,又驚又懼,不料自己去了片刻,秦瓊便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形狀。他一看秦瓊渾身汗如雨下臀上青紫斑駁,不緊倒抽一口冷氣,向執杖軍士吩咐道:“暫緩行刑!”便奔進帳去。
程咬金一把將他拖到秦王麵前,道:“你才來!快勸勸大王,大王要打叔寶一百棍,我等嘴笨不會說話,就等你救命了!”徐世勣撲通跪道:“大王存心雖善,但用刑何其酷也!”
李世民上前將徐世勣扶起,笑道:“總算有人說句公道話,他們心中隻怕把寡人罵死千遍了。”他對著徐世勣言笑晏晏,忽然聲音一冷,向外道:“誰敢抗命!接著打!”他又掃了諸將一眼,側目笑道:“有言在先,寡人今日心境不佳,難保不會遷怒於人,為了秦將軍,請諸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吧!”
外間軍士被秦王嗬斥,不敢再怠慢,忙高舉棍子砸下。軍棍力道蓄於肉下,疼痛並不因為這稍稍的休整而略有緩和,這一棍再砸在高腫肌膚上,秦瓊隻覺劇痛驟然猛增數倍,似乎身軀都被那股巨力砸得向身下的木床內嵌了幾分。他緊咬的牙關都險些被呻吟衝開,一聲極低的悶哼在喉頭滾過,他暗罵自己無用,用力閉住呼吸克製,隻覺每一棍落,渾身血脈都在這暴戾剛烈的劇痛催逼下狠狠一炸。
帳內帳外人都無語,唯剩下枯燥的沉沉杖撲之聲充盈天地。程咬金方才還能轉來轉去緩緩焦灼,此時站著不動,又急又恨漲得滿臉通紅,真恨不能堵住兩耳來,讓自己莫再聽到那殘酷聲響。羅成一雙白皙秀逸的雙手緊緊攥在槍杆上,掙得青筋暴起。
李世民不理會羅成要殺人的目光,牽著徐世勣的手,向帳門口走了兩步,夜風輕輕鼓蕩李世民的寬袍緩袖,徐世勣轉過頭,見這少年親王收起了平日慣常的笑臉,神情肅穆而蒼茫,一時為之氣折,不敢再求情,隻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心盡是汗水。
李世民默默凝望了一刻,見秦瓊的身子繃得如一根弓弦,但燈光仍是為他繪影圖形,中衣被汗浸透後,便勾勒出將軍一身緊致筋骨,孤直如鬆,勁節如竹。
肌膚腫到了極限,暴起一道道血瘡來,再杖下去,棍子便將一處血瘡砸破。皮下肌肉早已重傷,表皮一破,鮮血失了束縛,立時噴射迸濺。秦瓊一直低垂的後頸此時猛得向上揚了一下,李世民見他滿頭汗水,反浸潤得眉如墨畫,麵如玉雕。那英挺冷凝的棱角,恰似一座漢玉翁仲般偉岸堅毅。因這偉岸,連那血肉淋漓的傷痕,滴滴墜落的汗水,劇痛緊攢的眉峰,亦如同嵇侍中血,讓人肅然起敬,不敢生絲毫輕慢之心。太史公以為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是奇恥大辱,其實愈是英雄,愈是於挫辱中見氣節風骨,如孫臏如韓信,如眼前受杖的將軍。
徐世勣也是頭一回近庖廚觀杖刑,被這等慘狀駭得心驚肉跳,隻覺那棍子每落一下,自己的雙腿也是跟著一哆嗦,忍不住顫聲道:“大王,軍棍委實太過凶狠,若打足一百,不死也會重傷,大王不可自折股肱。”
李世民不語,親兵當著秦王的麵,亦不敢偏私舞弊,棍子反複捶楚至皮開肉綻的傷處,每一棍皆揚起一串鮮血。秦瓊雖不曾呻吟,但仍是忍不住兩腿微微痙攣,捆住他雙手的繩索被他越掙越緊,早已割破皮膚勒出血痕。忽然“啪”一聲脆響,他右手上的繩子當先繃斷。他右臂脫去束縛,下意識就想回手過去阻擋擊打,秦瓊已痛得昏沉的神智驟然清醒了一下,咬牙生生收住手臂,拗到麵前來狠狠一口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