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中的刺史並未答話,押轎的衙役便嗬斥他道:“使君難道沒有衙門,在這裏討要回批!待望日使君坐衙再來!”秦瓊驚疑道:“為何要到望日?”那衙役道:“使君每月朔望兩日方坐衙,起去!”秦瓊倒抽一口冷氣,他卻不知潞州刺史衙門竟然有這等規矩,今日才初三,若要等到望日,又多十餘天的欠債,客舍風雨人情炎涼,他如何再奈得。思鄉之情裹著這兩月的哀憤如江奔浪湧一般衝撞胸口,眼見得轎子從身旁經過,情急之下便伸手在轎杠上一拖,急道:“使君慢行!”
秦瓊終究焦急中低估了自己的力量,那四個轎夫原也是看著家門在望,一鼓作氣直往前衝,忽然被一股奇大的力氣將轎子向後一拖,走在後頭的兩個人還隻是趔趄一閃,前頭兩個轎夫已是站立不住摔倒,那轎子“嗵”一聲大響砸落在地。眾衙役大吃一驚,連儀仗的鑼鼓,被這這剛猛的漁陽一撾震懾地戛然而止,但見一隻青皮蘿卜落了蔓,轎子裏咕嚕嚕滾出來一個科頭綠袍的刺史。
那蔡刺史雖負才學,卻是個懶蛆附骨的人,平日裏最怕官場交際公務雜冗,每月除去兩日坐衙,都是東山高臥。此番奔波數百裏遠赴太原,為了這六品的綠袍,陪笑陪酒耐著性子忍了幾十日,又被上司申飭捕盜不力,又被朝廷催逼追繳賦稅,滿心煩躁不得安眠,已是欠了一兩月的覺了。好容易到了自己地界兒,一時攢下的困倦蓬蓬勃勃發作起來,顧不得鑼鼓聒噪,盡自摘了襆頭蜷縮在轎內酣睡。直到滾下地來,才南柯夢醒,隻覺渾身劇痛,腰間更似斷折一般,懵懂中不辨是夢是真,先哎呦一聲呻吟出來。
原本刺史儀仗走過,街上行人皆退至牆根簷下,哪裏想到竟看見父母官哼哼唧唧曳尾於塗泥中,雖是蔡刺史在任兩載輕徭役賦稅頗有德聲,但道貌岸然的上位者淪落現形,畢竟人人喜見,一時街上百姓連官法都不怕了,哄得聚攏過來望著趴在地上起不來身的刺史大笑。
幾個衙役慌忙上前攙扶,蔡刺史慘叫連連被扶起來,方看清自己被數百張妍媸老幼的笑臉環伺,竟似是做了一場歡喜道場。他愣了愣才明白他們笑的竟是自家,又痛又怒氣急敗壞之下喝道:“清道!”又急喊:“拿刺客!”
秦瓊闖出這等潑天的大禍來,隻驚得目瞪口呆,那兩個撲倒的衙役爬起來,也不待同袍動手,咬牙切齒上前將他雙臂狠狠扭住。秦瓊不敢反抗,被他們押到轎前,那兩個衙役趾高氣昂大聲道:“稟使君,刺客拿到!”這等雷厲風行,真有舉手之間敵酋袖手的豪邁,秦瓊正欲分辨,雙膝處已狠狠一痛,想是被踢了一腳,這點力道原不足以擺布他,隻是他自知理虧,緩緩跪倒,垂首道:“下走並非刺客,山東濟南府解差秦瓊,一時情急失禮,冒犯使君,萬望恕罪。”
蔡刺史雖是回來轎中,卻因為腰間疼痛難忍,連坐都坐不起,隻是哎呦哎呦趴著。他雖為官之後疏懶無比,少年時也是囊螢鑿壁刻苦讀過書的,因讀書久坐,落下個腰椎凸出的舊症來,小心調養著每年猶有那麼一兩次發作得坐臥不寧,此番摔散了骨頭,隻怕更是要趴一兩個月。他未進家門先遭此橫禍,心中哀恨委屈實在不亞於秦瓊。若是自己治下平頭百姓,他以父母之心尚且存一二姑息之念,一聽說是別州衙門的差吏,滿心隻恨得牙癢,隻覺這等媚上欺下昧贓殘民不學無術之徒,便是打殘也不算無辜,至少要打得他也趴上一二月才算扯平。
蔡刺史也不管長街並非問案用刑之所,趴在轎中便怒喝道:“哪裏來的無禮打脊漢!於我撿大杖,重責四十!”
一眾衙役既要向本官賣乖,又要為同儕報仇,一時拿出王曰興師同仇敵愾的架勢卷袖握拳,早有人飛奔進衙門去,就大堂上挑那最闊的訊杖出來。本朝自先帝立法,便規定官府笞杖俱用荊,然今上屢屢大興土木修行宮造龍舟,天下荊木幾乎采盡,連官府的刑具也不能供給,反是竹子物賤易得[4],這潞州府衙的笞杖俱用竹板,唯獨這訊杖是杖刑中最重一等,便用堅剛若玉的厚毛竹製成,杖身闊四指而厚一寸,打了清漆後猶泛著瑩瑩碧色。
蔡刺史也是亂世用重典,平日裏若是行責普通百姓,隻用二指闊的輕竹板,這等凶器專為懲治惡霸盜賊。他從轎簾縫隙看到衙役們知情識趣地請出這鎮堂之寶來,頗為痛快地哼了一聲,隨即又撫著腰哀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