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肝膽(2 / 2)

李世民歎息一聲,緩步踱上前去,幾滴鮮血濺上他簇新的紫羅袍,他恍若不見,伸手去扳了一下秦瓊的右臂,原以為秦瓊當已耗盡了力氣,誰知他這一扳卻是紋絲不動。李世民啞然失笑,他究竟小覷英雄了,秦瓊的這一條手臂曾將一隻巨槊插入虎牢關下,竇建德手下數十武將一起用力,竟然不能拔出。將軍的手臂是延陵劍,蘇武節,寧可寸折以死,也不曲媚求生。

李世民溫言喚道:“秦將軍。”秦瓊在昏黑中還是聽到了這一聲,他略微頓了頓,慢慢放開牙齒,深吸一口氣奮力將手臂再次緩緩放平,手肘關節死死抵住木床。

李世民按著秦瓊的手腕,此時杖擊未停,每一杖落,那手腕都不可遏止地一跳,剛硬嶙峋的腕骨頂得李世民手心微微作痛。李世民隻覺自己握住的正是一把古劍,神光映秋水,紫氣衝鬥牛,可一諾千金快君子心,可萬軍叢中斬敵將頭。隻是這把劍會流血,會疼痛,會動情,也愈加珍貴。這才是帝王之劍,他的大業,唯有依仗這樣的神兵方能成就。李世民向親兵吩咐:“這次捆結實些。”親兵被著情景震駭得麵如土色,上前跪下,將秦瓊的手臂再次牢牢綁縛。

此時四十杖堪堪打完,執杖軍士又去換手,眼見得秦瓊兩股上皮翻肉卷,鮮血潺湲,營中諸將再也不忍袖手旁觀,一擁而上跪倒在李世民麵前道:“請大王開恩!”秦瓊喘息幾次才能開口說話:“諸位將軍,請起……”他已經拚著全身力氣高聲,隻是他喉頭充血,在旁人聽來隻是嘶啞微弱得幾如耳語。

李世民淡淡道:“君子成人之美,全人之節,眾卿都退下吧,全秦將軍一個始終。”他退至營門口,向掩麵垂首不忍觀看的徐世勣笑道:“軍師不求情麼?”徐世勣苦著臉道:“臣求情大王責臣愚鈍,不求情諸將責臣涼薄,大王專給臣挑挨罵的差事。”李世民料定單通不肯歸降,也不多問,隻歎道:“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也隻有叔寶,能讓滿營將士心悅誠服。”

徐世勣道:“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叔寶出身寒微,少年多經風霜磨難。因此能夠推己及人,己溺己饑,生成一副寬和忠厚的性情。綠林朋友稱他為‘小孟嚐’。”李世民抿嘴一笑道:“單通便是在叔寶落難之時,籠絡援手,才讓叔寶對他感恩戴德麼?一飯之恩死也知,真國士之節。”他提到國士,便想起太史公那句“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不僅有些氣悶,向徐世勣道:“韓信也曾效命於項羽,是單通豪氣幹雲更勝霸王?還是寡人與父皇不如劉邦?”

單雄信一生急公好義,扶微濟弱,庶人之風與大王之風不同,這些江湖草莽的義氣深情,出身貴胄的李世民是一時無法真正理解的。徐世勣抬眼望了李世民一眼道:“韓信之於項羽,臣也,客也。孔子尚曰亂邦不居,又曰邦無道,乘桴浮於海。君不賢,主不明,君不愛臣,主不敬客,則臣可擇君,客可擇主。而叔寶之於單通,兄弟也,手足也,知己也,肝膽也。”

李世民輕輕重複道:“知己……肝膽……”他一貫自信明澈的眼中顯出一絲迷茫,道:“寡人對他裂土封侯以賞,戰場上也曾禍福與共生死相托,難道這樣的君臣之義,為何就是不及單通的些許私恩呢?”

徐世勣垂下眼瞼道:“大王要聽真話麼?”李世民笑道:“先生是寡人諍友,幾時有了顧忌?”徐世勣微微躬身道:“臣願做諍臣,而非諍友。君臣之交,為安邦國定社稷,故全利益為上,君馭臣以禮敬,臣報君以忠直;君馭臣以富貴,臣抱君以才能。若邦國社稷有危,則臣義所當死,並無以君殉臣之理。知己之交,為言語意氣相投,技藝癖好相投,非為財貨,非為利益,一見傾心,相知相許,貴賤不避,生死以之,富貴中無所求,危難中不顧身。單通待叔寶之恩,是不望報之恩,是無所求之恩,士為知己者死,叔寶可以死單通,單通亦可以死叔寶——此方是知己肝膽之情。

這一番道理,若在平時聽來尚覺尋常,隻是現在他們麵對的,是拍碎的片片皮肉,是揚起的紛紛鮮血,這觸目驚心的殘酷場景,恰為“肝膽”二字做了注腳。不能不讓李世民眼中滾過一陣酸意,不望報,無所求,不計成敗,不計得失,他還有一座江山要打,哪裏敢這麼大方?桃園結義,關羽之死,劉備舉傾國之兵伐吳,乃至兵敗身死,大業傾頹,是好兄弟,不是好君王。帝王之威,在不可測,他們家兄弟不能相容,父子互為牽製,他又如何敢和旁人肝膽相照。所以賢臣不可少,而知己不可多,君子之交淡如水,動了這樣的情,一個人又有多少血肉去殉?

他意興闌珊不明所以地歎息:“這世間,真有不望報無所求的肝膽,偏偏是叔寶,偏偏是單通。”

徐世勣心中一痛,望著秦瓊身周濺落的斑斑血跡,便是在月色下依然紅得絢爛,和他們在賈柳樓上歃血而盟灑下的鮮血,竟是一模一樣。他抬起頭,依稀又望見那扇門打開,攜手走進來魁偉威儀的綠林盟主、修長俊逸的少年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