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冷笑道：“你料得單通不會歸降，便欲以身相殉？罷……”他話音未落，已從木桶中抽出一支黑色令箭，甩手就拋。羅成大驚，軍中令箭，紅賞黑罰，他萬萬料不到李世民居然如此絕情，為了一樁小事就要殺秦瓊，他顧不得許多，槍尖一挑，不待令箭落地便將之挑起，伸手抄住，怒喝道：“大王！我表兄為你李氏出生入死百餘戰，功勞不可勝數，你今日要殺他，是看洛陽唾手可得，天下平定在即，用不著我等了，要行藏弓烹狗之事麼！”
李世民尚未說話，秦瓊已怒喝道：“羅成！你放肆！”
程咬金一看事態不對，拉過一個親兵低聲吩咐道：“快去告訴徐軍師，這裏事急了，叫他來救！”隨即換了一張笑臉，嘻嘻哈哈上前從羅成手中拿過令箭走到李世民幾案前，小心翼翼插回去，笑道：“罷了，罷了，說不定這會子軍師一張利口，已哄得單通歸降了。得一將斬一將，大王還是有些不上算，反正捉住了，就饒了叔寶這遭兒吧！”
李世民目光不曾離了秦瓊麵容，隻見自己方才令箭拋下時，他雙肩微微一沉，眼中竟是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李世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那是怎樣深重的恩情，能將一個人壓迫得一心求死？管鮑分金，桃園結義，故事裏的人好歹最後還落得同朝為臣，也不曾給他一點提示，今日該如何才能救得秦瓊，從他的令箭下救，也從秦瓊自己的手中救。
李世民凝眉不語，羅成隻道他仍然不肯開恩，憤憤然便壓上了最後的賭注，朗聲到：“大王莫忘了！我表哥曾救過你一家性命！”
李世民噗嗤一笑，道：“想不到這忘恩負義的惡名，都砸在寡人身上了，寡人幾時說要殺他？”
程咬金重重地透了口氣笑道：“大王聖明！”羅成有些慚愧，訕訕地退了一步，半躬了個身算是賠罪道：“臣失禮。”
李世民的手把玩著桶中的令箭，道：“秦瓊今日私縱敵將，臨陣怯戰，令我軍將士折損數百，若不責罰，則軍紀蕩然，我李世民不敢以一家私恩而罔顧眾將士。傳令，於帳前捆打一百軍棍！”
那一隻黑色的令箭“噠”一聲落在了秦瓊的身前，在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精光，如秦瓊身上的皂甲，亦如李世民頭頂遠遊冠，凜然不可冒犯的尊嚴彼此對峙，在這尊嚴之前，並無君臣貴賤的區別。
程咬金驚道：“大王，你還是想要叔寶的命啊！軍棍不必得衙門裏的竹片板子，二十已是重刑，一百棍他如何經得起！要不饒一些，反正就是做個樣兒，打個二十也就是了。”
李世民冷冷道：“寡人的軍令，誰敢‘做樣兒’，與秦瓊同罪！”
羅成怒道：“刑不上大夫，我表哥好歹也是三軍首將，怎能於眾目睽睽下肉袒受刑！一百軍棍足以斃命，大王辱之在前，殺之在後，還要惺惺作態說什麼恩情，還不如給他一刀痛快！”
秦瓊喝道：“都住口！”他雖素來溫善，但偶然動怒，也令羅成和程咬金一噤。秦瓊叩首道：“謝大王責罰。”他站起身來便欲向外走，李世民又喚了一聲：“將軍。”秦瓊立定待他吩咐，李世民緩緩站起身，走下來向秦瓊躬身一禮，道：“方才下令的是秦王，現在行禮的是李世民，將軍，得罪了。”
秦瓊淡淡一笑，是杖斃是斬首，於他並無多大差別，他隻覺終於能夠放下懸了多日的愧疚、擔憂與思念，去心無掛礙地實踐當日的誓言。患難相從，死生相共，他又可以像當年賈柳樓上一般，坦坦蕩蕩飲下那一碗酒了。他向李世民還了一禮，望了羅成一眼，心想有表弟在，母親自有人奉養，也就不願再囉嗦拖延，徑直走出帳去。
原來一個人一生，要背負這麼多的責任，父母，妻兒，兄弟，朋友，君臣，平日裏受多少牽念，就該回報多少恩情。可是他在奔波中卻總是無法兼顧，甚至連性命，亦不敢由自己去做主。到了今日，他終於技窮，他沒有辦法將這些恩情都成全了，隻能殉了其中一樁。就是這樣吧，他這一死，不忠，不孝，不義，這些都是真心關愛他的人，終究會理解原諒了他，就讓他自私一回，隻圖泉台之下，讓他還能用故人歸來的欣喜，再看一眼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