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將再雲集於秦王中帳之時,均有些神情恍惚,隻覺得這半日拚殺,流血漂杵伏屍千裏的殘酷與決絕,都隻是夢裏南柯。堂上燈光百無聊賴地搖曳,依然是少年秦王默然不語坐於首位,下麵靜靜跪著秦瓊。
大概唯一能提醒他們這並非夢境的,隻是秦王換了一身衣著而已。再從後帳出來的李世民器宇軒昂,他身著紫色襴袍,頭戴遠遊冠,腰間圍鑲金玉帶,兩串玉佩在他腰身兩側輕輕碰撞作響。
那溫潤纏綿的聲音,卻讓諸將倒抽了一口冷氣,行軍之中,秦王往往同眾將一樣著軍服,隻圖上馬下馬方便。這般服紫佩玉的正經公服,隻有在接聖旨、行祭祀、決賞罰時才穿戴。這袞衣繡裳讓他歸於秦王尊貴疏離的地位,驟然讓出身草莽的諸將感到了一陣壓迫,提醒起一些他們極少會想起的事情,這與他們出生入死的少年,是他們的主公,是貴極人臣的親王,是天子之子。而今夜大戰之後,秦王用自己的一身穿戴,無聲地將君臣禮儀擺在了他們麵前,決不會是為了賞賜擒獲單雄信的功臣。
秦王府長史杜如晦匆匆進來,李世民方抬起沉思的雙眸,輕歎了一聲道:“傷亡如何?”杜如晦道:“稟大王,今夜共戰死甲士一百二十一名,其中玄甲兵三十六,負傷二百七十五,其中玄甲兵二十一。”玄甲軍是唐軍中的精銳騎兵,李世民選驍勇戰士千餘騎,皆皁衣玄甲,分為左右隊,使秦叔寶、程咬金統率,每戰必為先鋒,無堅不摧,不久前能以寡敵眾俘獲竇建德,也全靠的是玄甲軍的勇猛。李世民對這支軍隊愛如性命,是以軍中每戰報傷亡,皆要單獨將玄甲兵列出。
李世民輕輕歎了口氣道:“是寡人之過也,一時希圖僥幸,不許卿等放箭,乃折我將士百餘人。先生好生安排一下撫恤吧!”
他如此說,秦瓊更是心如刀割,叩首道:“今日萬般罪責,皆在臣一身。臣私縱雄信,已是欺主,戰不能勝,更是無能,遺禍同袍,卑汙之極,請大王殺臣以謝死傷將士!”
李世民方注意到,便是到了此刻,秦瓊也不肯對單通直呼姓名,仍是稱字以表敬意,這敬愛烙在秦瓊心裏了,根深蒂固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讓李世民多少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憤恨,他冷笑一聲道:“無能?秦叔寶兩鐧換三鞭力敵尉遲敬德的勇武呢!以一圍十生擒竇建德的謀略呢!單通與尉遲恭交手兩招便落敗,你卻不能敵,是不能勝還是不願勝!”
諸將極少見到秦王有這等淩厲威嚴之時,心中又驚又懼,羅成兄弟關心,當先邁出一步道:“大王,兵者是凶器,哪一仗不戰死個百八十人,大王怎能將這筆帳都算到表哥身上!”
李世民冷哼一聲,向秦瓊道:“你欠單通的恩情,還清了麼?”
秦瓊隻覺這話原本問得滑稽,一時隻覺失笑,若能還清,又如何能稱得上是“情”。黃白之物或許可以償還,可是他臥病二賢莊時二哥的朝夕陪伴,進湯喂藥,這恩情讓他如何還?他被誣為響馬,一身刑傷困在獄中待死時,二哥馬不停蹄趕來將他從刀下救出,這恩情讓他如何還?那花樹颯颯如雨中的鼓聲,林蔭月色下等候他的笑容,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還起。
二哥一生慷慨仗義,隻顧施恩,從來不曾對他有任何的索取回報,他一邊惶恐一邊耽迷於二哥的情意,他究竟欠了二哥多少,早就算不清了。便是今日,二哥依然不欠他分毫,二哥把他所贈的黃驃馬又送了回來,二哥收住點在他喉頭的金鐧。他漂泊半世,剩下的依然隻是這條二哥救下的性命,可是連他的性命,二哥都不屑索取。
李世民見秦瓊嘴角微微一抿,竟是帶出一個笑容,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連李世民都氣極反笑,道:“畢竟是寡人德薄,寡人兩歲來對將軍解衣推食,依然及不上你們一場結義之情。現下單通就在寡人營中,將軍要放他多少次,才能讓你償了舊債?”他說完隻覺得自己心中也被這無趣的話逼得有些發酸,或者是秦瓊黯淡的神情讓他心疼,這年方二十四的少年將軍,開國功臣,前程錦繡,原本該是讓國家用高官厚祿去回報的,難道便讓他負罪與愧疚中消磨了餘生?
秦瓊蹙眉凝思了一刻,歎息道:“臣不知道。”他話一出口,羅成先被他氣了個頭暈眼花,急道:“欠他一命,今日放他一次,還待怎樣!”
秦瓊有些迷茫道:“大王,臣讀書不多,愚鈍魯莽,真的分辨不清,君臣之義,兄弟之情,孰輕孰重。或許此言便是死罪,今日一戰,臣大罪彌天,實在無顏苟活,便請大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