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光寒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這個女人。
而知月卻似乎發現了什麼新鮮的東西,唇邊的笑容放大,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一手指向前方的天空,興奮道:“快看,彩虹!”
遙遠處的天空,依然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一道彩虹貫穿其中,朦朧得幾乎看不出七色。尹光寒自然見過很多次彩虹,然而此時此刻的一幕,即便多年以後回憶起來,他也會覺得如在夢中。
那位高高立於昭言教通天神塔之上,纖塵不染如天山雪蓮,冷漠絕俗如人間仙子的知月聖女,竟曾以如此……像人類的姿態出現在記憶中,為作弄他不惜踩得自己一腳泥水,拉著他的手興奮指著遠方朦朧的彩虹。
像個……小姑娘。
他不懂這個女人。也許,她也希望他不懂。
……
燕境,萬朝山,朝宗天淵。
萬丈深淵之上,聳入晴雲的崖頂傳來陣陣錚然琴鳴,卻不是普通瑤琴的清幽之音,而是磅礴激昂,如有金戈鐵馬馳騁其中。琴聲繞天而旋,不絕於耳,然而這蕩氣回腸的音律,卻非但不令人陶醉,反而裹挾著巨大的危機和壓迫滾滾而來,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
江山如往日一般端坐撫琴,白衣黑發在山風中恣意飛揚。紀簡靜立在他背後,眼望著前方煙雲浩渺的萬丈深淵,幾次張口卻又終究沒有說出什麼。直至一曲終了,江山清頎的右手在仲尼琴上一勾,劃出一道狀貌猙獰,又若有不甘的尾音。
紀簡神色微震,似是聽出了什麼,平和的麵容仿佛突然之間蒼老了幾分。他本係江氏家臣,看著江山自幼長大,雖然因十年前那樁大錯,他與江山之間早已隱有鴻溝難逾,然而武林聯盟上下,談及對江山的了解,無出紀簡之右者。
江山回首,淡淡一笑:“你,有事尋我?”
“公子。”紀簡微微垂頭,不去與他深邃無波的目光接觸,輕聲道,“探子來報,莫微回到昭言教,將聖女之位傳與一個名叫知月的女子,然後突然連夜逃遁,現在杳無蹤跡。長老們……請您下山商議,下一步的對策。”
江山聽完,似是很認真地想了想,蹙眉搖頭道:“山下柳絮惱人。”
紀簡道:“公子另言去處也可。”
略略沉吟,江山轉頭望向天淵之中如鄢陽雨雲的霧氣,手指輕按琴弦,一串古韻悠長的散音響起。
“那便去……莫微現下的藏身之地吧。”
紀簡愕然。
江山眼睫微垂,言語極輕卻字字入耳。
“莫微是個難得的聰明女子,隻可惜……終究死於門人之手。她若有朝一日知曉真相,也不知會是悔恨多一點,還是不甘多一點?”
……
夜幕低垂,東海之濱的通天神塔,知月身著長長的銀白長袍,一手捧昭言天燈,一手執神杖,閉目凝神,一步一頓,無比莊重地走向高高的塔頂。神塔周遭篝火之側,昭言教眾匍匐於地,口誦聖言,自塔上看去,如俗世億萬螻蟻。
每走一步,她的神情都有微末的變化,時而極淡一笑,時而臉頰飛紅,時而眉尖微蹙,時而隱現怒容,似是仔細回憶此生種種。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表情,更沒有人看得到她指尖極力壓抑的顫抖。
到得塔頂,知月取塔頂****引入天燈,將明亮的天燈懸於聖座上方,轉身坐下,接受萬千教眾的膜拜。而她美麗的麵容已是漠然一片,再無一絲悲喜情緒,如覆上了極北寒域萬古的冰霜。
她發現自己麵朝的正是西方。
她依然麵無表情,甚至連最細微的牽動也沒有一絲,雙眼之中卻有一句話,隨目光飄向視線之極。
——尹光寒,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