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煙羅派的慕容紅歌長老,一向是脾性極好的人。
恬淡可親,耐心解人,煙羅派上至掌門,下至新入門的弟子,總是喜歡與她親近傾談,自清晨至深夜皆無禁忌,隻除了……她發起怒來的時候。
慕容長老入門之前,本是阮國公主,入門之後二十年如一日侍弄花草,心性修養自是卓於常人,輕易不致憤怒難平,一年也未必能生上一兩次氣,氣至翻臉更是數年難得一見,然而一旦真的翻臉……即是方圓十裏內的噩夢。
煙羅派門人皆知,慕容長老會在實在心緒不定的時候將自己關進後山的小木屋中,直至心情平複或是怒不可遏的爆發之時。慕容長老在小木屋中呆得越久,便越危險,上回她在小木屋中整整呆了九天,其後,煙羅派門人迎來了十年來最恐怖的爆發。此事雖已過去兩年之久,每每談及,一些膽小的門人如袁兮顏輩仍是會臉上變色。
此時此刻,袁兮顏獨坐房中,沉浸在深重的壓抑、惶恐以及草木皆兵中,因為慕容長老又將自己關在了小木屋裏,這已經是今來的第三回。
二月間,慕容長老精心侍弄了三年才打了苞的阮國山茶,一夜被忽降的冰雹打作了花泥,慕容長老在小木屋呆了三天。
三月初,煙羅派中傳世之寶煙羅壺遭奪,夏掌門親往追查,竟爾遇襲橫死,連屍骨都尋不全。聞訊,慕容長老在小木屋呆了八天。她推門而出時,袁兮顏害怕得差點坐倒在地上。
而現在,袁兮顏顫抖著手將一枚以煙羅內功磨得棱角全無的瑉石放入細頸琉璃瓶,竟爾幾次都放得偏了,讓瑉石骨碌碌滾到幾案上。雖是極輕微的響動,聽在袁兮顏耳中卻是心驚肉跳。
自那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到來,慕容長老便進了小木屋,如今已是第十四日,天近黃昏。袁兮顏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穩,吃飯睡覺、走路練功,無不惶惶惑惑,恍恍惚惚,除了盯著那小木屋的動靜,已是什麼事兒都走不進腦子裏去。滿腦子隻琢磨著那中年人是知道了自己與紀曇的事,前來稟告慕容長老的。
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曾隱瞞過任何事,更不曾做任何拂逆長輩之舉。自從認識了紀曇,袁兮顏便時時刻刻都活在或輕或重或緩或急的提心吊膽中。擔心紀曇又惹出事來,害怕自己和紀曇的關係被人知道,至於慕容長老知道了此事會不會發飆,袁兮顏更是一想便一哆嗦。
但要與紀曇斷絕來往,或是向慕容長老坦白一切……袁兮顏揪著頭發想了幾百回,終是得出了一個悲傷的結論——她做不到。
……這可怎麼辦啊?
……
(2)
忽聞“托托托”的一陣輕叩,袁兮顏驚得從塌上跳起,幾乎將幾案掀在地上,回神時卻才看清,那立在窗外向內張望的修長身影,正是半年未見的紀曇。袁兮顏慌忙收起瓶子,下榻穿鞋奔去玄關處,將門推開了一縫,露著半張臉向外看去。
彼時夕陽沉落,漫天紅雲,映得紀曇麵容也如同火燒。袁兮顏先瞧得他氣色豐潤,心下稍慰,再一打眼不見他那隻小彘在腳邊哼唧打轉,心猛地咯噔一下,登時涼了一半,話說出口,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聲音已顫得可憐巴巴:“你……你的豬呢?”
紀曇的出現,總是讓袁兮顏又是欣喜又是揪心。
原來紀曇在南疆萬獸聖教習得馭獸之術,便馴養了隻小彘作伴,說也奇怪,那小彘別的毛病沒有,隻是喜食花果,尤其喜愛曇花。這倒也罷了,偏偏慕容長老平生最愛曇花,尤愛阮國的醉秋曇,這花兒極是珍貴,且侍弄起來極耗心力,每年隻在九月間開一次,不過一兩時辰便即凋零,據說花開時美奐絕倫。慕容長老自是視為珍寶。
某一年,紀曇帶著這隻名叫“小曇花”的小彘來到煙羅派雲山澤中。好巧不巧,正趕上慕容長老的醉秋曇將開,小曇花興奮得亂躥亂跑,便如發癲一般,紀曇寵溺愛彘,自是聽之任之,其結果便是當有人察覺大事不好風風火火趕來搶救時,慕容長老的一院十幾株醉秋曇早已嗚呼哀哉,被啃作了一地爛葉。
在此之前,袁兮顏從未見過平日和顏悅色的慕容長老臉色竟能如此黑得閃閃發亮。
在此之後,袁兮顏也絕對不想再看見慕容長老如此烏黑鋥亮的一張臉。
無奈,天不遂人願,或說紀曇不遂人願,或說小曇花不遂袁兮顏願。
紀曇長居南疆,極少回中原,然而這“極少”之中,總能準確無誤地趕上醉秋曇的花期,又因為紀曇不忍留自家小彘在南疆孤獨寂寞,每行來中原總帶著小曇花,而小曇花又是天生靈性,總能以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計算醉秋曇的開花時間、地點、自己的進攻時機及安全撤離路線,於是……
慕容長老的臉一年比一年黑。
慕容長老修養極好,又是好麵之人,自不會為了一隻豬幾株花對紀曇惡語相待,少不得勉強道幾句客氣話。紀曇倒也是抓著頭皮連連道歉,一副誠心悔過的模樣,然而到下一年九月便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紀曇照來,小曇花照帶,醉秋曇照啃。
對此紀曇也表示甚是無奈,南疆離中原路途遙遠,加上他所在萬獸聖教在中原又頗受敵視,一年裏回中原的機會就那麼幾回,沒得可選;既回中原,自要來尋袁兮顏,來雲山澤附近也是無法避免;而小曇花是心肝寶貝,片刻不能離身,自然要帶著一起來雲山澤。而一旦進了雲山澤……一切已非紀曇所能掌控。
袁兮顏聽他說了這其中緣由,前前後後苦想不知多少遍,最終不得不痛苦地承認這確是無奈。於是而作為這一串不可推翻的前提中的一環,袁兮顏發現自己神奇地和紀曇捆綁在了一起成了“從犯”,竟是不論對他還是別人都不能說什麼,好不憋屈。
每年看著吃得肚皮滾圓的小曇花一顛一顛歡樂地追在紀曇的身後,天知道慕容長老是以怎樣殺氣騰騰的目光目送這一人一豬離開,然後把自己關進小木屋的。站在她身後的袁兮顏,甚至偶爾能聽到“咯咯”的咬牙聲。
而每逢此時,袁兮顏便覺得自己那一顆可憐的心髒也被什麼“咯咯”咬得又疼又癢,緊張得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便好像是自己養的豬啃壞了慕容長老的曇花一樣。
……
(3)
紀曇一看見她,也是不由自主便笑了起來。
似是全然沒有(袁兮顏認為)應有的緊張負罪,他聳了聳肩,輕鬆地回答道:“誰知道,它每次一到雲山澤,就跑得沒影沒蹤的。半年沒回來了,你怎麼樣……哎?你、你冷嗎?”
袁兮顏扶著門框的纖細右手無法自抑地發抖。紀曇下意識地伸手去握她的右手,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幽憤的眼神。
“手這麼冷……”紀曇有點詫異,捉過她的手到自己嘴邊嗬了一口氣,快速搓了幾下,又大大咧咧笑道,“天有那麼冷嗎?我就說你們中原人金貴,整日悶在屋裏,身子骨怎麼好得了?這若去了南疆,冷不得熱不得,還別過活了呢……”
他兀自絮絮不止,袁兮顏心下微微不快,想要抽手,誰知他握得緊,輕易竟抽不開。袁兮顏歪頭蹙眉,看著他道:“紀曇!”
紀曇嘻嘻一笑,仍是沒有放手,迎著她的目光笑道:“又在揪心慕容長老的花兒?”
袁兮顏被直接戳中心事,不知該怎麼答,委委屈屈地撇了下嘴,隨即別過臉不去看他那笑得陽光燦爛的麵容。她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人可以把如此嚴肅可怕的問題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好像在說別人的事……難道毀掉慕容長老的曇花是她的事?
紀曇注視著她,搖了搖頭,伸手去理她耳邊稍微淩亂的發絲,一邊大大咧咧道:“花兒再好,遲早也是要謝的,掉進土裏被蟲子嗑,與被小曇花吃掉又有何分別?也就是你小姑娘家還揪心,但凡再大幾歲便知道了,你瞧慕容長老,她可曾計較過?還不是擺擺手道聲‘罷了’完事……”
“……”
慕容長老不計較?!你你你,你還要她怎樣計較,捉著你的衣服哭喊“還我的花兒”嗎?人家是要臉的人啊!
袁兮顏隻覺一陣天雷轟頂,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蹙眉剛道了一聲“慕容長老近來有些怪”,忽覺得腳邊一陣溫癢,低頭看時,卻是那肉滾滾的小曇花不知何時到來,正哼哼唧唧地繞著她邊轉邊蹭,不時抬起腦袋去望袁兮顏,黑豆樣的小眼睛水汪汪的全是討好之色。
這個時辰,這渾身透著滿足的小彘必是已經大快朵頤,隻留滿園殘葉獨自悲傷。袁兮顏當下隻覺一陣絕望油然而生,心亂如麻,握著紀曇的手倒還有一絲力量。誰知此時紀曇看見小彘卻是眼前一亮,放開了她的手,從懷裏掏了帕子蹲下來,抱過小曇花幫它擦去耳後殘留的花粉,動作之溫柔眼神之寵溺,令袁兮顏麵色又是一暗。
“紀曇……”
這話再說出來,口氣就不那麼好聽了,誰知紀曇正抱著小彘逗弄,竟沒聽出危險,拿著兩隻豬手對袁兮顏傻乎乎地一招,那一臉笑愈發沒心沒肺得欠揍。
袁兮顏滿肚子話,對慕容長老的擔憂,對那中年男子的猜測,還有對自己與紀曇將來的焦慮……一早想與紀曇說,此時卻全憋著說不出口,隻氣得一陣胃疼,幹脆將門一頂,關死插栓,脫了鞋便回房去,任憑方才醒悟的紀曇在外麵好話說盡。
紀曇這廂見她鬧起脾氣,百般討好無用,繞著袁兮顏的小屋轉了幾圈,抓抓頭,隻得轉身離去。袁兮顏坐在榻上,聽著他腳步走遠,隻覺心裏委屈難言,眼淚便不爭氣地一顆一顆掉下來。她一把拿過細頸瓶繼續向裏裝彩色瑉石,手一失力,那瓶子啪地翻倒,登時細小的渾圓瑉石骨骨碌碌滾了一榻,打在袁兮顏耳裏又是一陣心驚。
她幹脆丟下琉璃瓶,坐在榻上哭了起來。
……
(4)
紀曇並沒有走遠,而是輕車熟路地轉上山林之中,停住腳步,閉目歪頭,一字一句道:“林、蘇、楠。”
背後草葉一陣翕動,林蘇楠自一棵合抱粗的柳樹後款款現身,一襲粉白的裙衫在初生的月光下微微飄動。她抬手理了理耳邊的發絲,望著紀曇的背影笑道:“真不好玩,又被你發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