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掀起一個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好些人寫文章,比較中文和英文的得失。我也寫過這樣的文章。漸漸,我明白,這種比較是淺層的,沒有學術意義,也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於是我開始閱讀國外的文字學著作,自學比較文字學,希望根據世界文字的曆史資料,進行係統的深層比較。比較文字學在國外不斷提高,但是不能說已經成熟,而且研究的重點跟中國的要求不盡符合。
五十年代,中國成立文字改革委員會,我被調來會中工作。這時候,聽到許多人談論,文字改革的根據是文字的發展規律。什麼是文字的發展規律呢?隻有簡單的一句話,那就是從表形到表意到表音,沒有深入的和詳細的說明。反對的人說,根本沒有這樣的文字發展規律。你看,漢字經過三千年,變成拚音文字了嗎?對這種反對意見,無人能作使人信服的解答。這是一個複雜的學術問題,不能用三言兩語來肯定或者否定。要想進一步了解文字的發展規律,隻有進行比較文字學的研究。
可是,這個課題的難度很大,研究進一步,困難大一步。許多關鍵性的問題,都無法從國外得到滿意的現成答案,要我們自己去鑽研、思考和探索。取得國外的參考資料,也非常困難,我感覺到我的能力和條件不足以擔當這項研究。
但是我又不甘心放棄這項研究,因為它實在很重要。許多年來,我一時進行,一時停止,有一分氣力,做一分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停止研究長達十年。撥亂反正之後,又繼續工作。日積月累,也把一部分原來模糊不清的認識,變為稍稍明白的了解。例如:
文字有成熟與不成熟的分別。成熟與不成熟的分界線在哪裏?我得到的分界線是:能夠按照語詞次序無遺漏地書寫語言,就是成熟的文字。
比較必須分類。分類學是任何學術的早期重點。語言學有公認的分類法。生物學有公認的分類法。國外的文字學者重視文字的分類,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分類法,沒有一個公認的分類法。我開始找尋文字分類的客觀標準。我了解到:客觀標準就是文字本身的三個側麵:一、符號的形式,二、語段的長短,三、表達法的層次。三個側麵叫作“三相”,由此可以形成文字的“三相”分類法。依靠比較研究,得到了宏觀的文字分期:一、尚未成熟的形意文字;二、已經成熟的意音文字;三、分析語音的表音文字。
比較文字學使我們了解漢字在人類文字中的地位。西方學者發現,漢字跟丁頭字和聖書字,外貌迥然不同,而結構如出一轍。它們是類型相同的三種意音文字。後來加上一種馬亞字。最近我又加上一種雲南規範彝文。我認為“六書有普遍適用性”,起先比較三種文字的六書,後來擴大到五種文字。納西東巴文也可以用六書來說明,由於它不是成熟文字,所以列在五種文字之外。我收集到漢字型文字三十種,經過比較,分為孳乳仿造、變異仿造、異源同型三類。漢字的傳播可以分為四個階段:學習階段、借用階段、仿造階段和創造階段。把漢字型文字作為一個整體來比較觀察,可以加深對漢字特點的了解。
意音文字本身也是從表意向表音發展的。有的走形聲化道路,有的走音節化道路。有的把複合符號線性排列,有的把複合符號疊成方塊。方式不同,方向相同。
字母分三類,它們的主要特點如下。一、音節字母:日本假名是不可分析的整體符號;埃塞俄比亞的阿姆哈拉字母是輔音字母跟元音符號的連接;朝鮮諺文是音素字母的音節組合。二、輔音字母:阿拉馬係統和印度係統,都沒有完備的元音表示法。輔音有字母,元音隻有符號,附加於輔音字母的上下,不作線性排列。輔音字母本身帶有元音“a”,但是時時脫落。三、音素字母:元音有獨立字母,全部作線性排列。元音字母的獨立,可以跟物理學從分子中分解出原子相比。
略舉這些例子,隻是說明一分耕耘,有一分收獲。課題的範圍太大,我隻做了應當做的工作的一部分。現在,我已經超過九十二歲,時間和精力恐怕不可能再進一步作更加深入的探索了,隻得告一段落,把已經做的工作整理成這個書稿,題名“比較文字學初探”。“初探”是一個觀望大海的人在海邊留下的足跡。
一九九八年十月一日,時年九十三歲
(《周有光語文論集》第三卷,上海文化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