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君子”被捕之後,許多救國會的會員也相繼秘密被捕。救國會變成非法團體,隻能暗中秘密聯絡。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忽然傳來西安事變消息,蔣介石被軟禁了。形勢緊張達到極點。當時我們最擔心的是,國內戰爭爆發,“七君子”可能被殺害。四處營救,走投無路!想不到風雲急轉,比預料的還快。十二月二十五日在蔣介石同意抗日之後,張學良陪同蔣介石飛回南京。可是,“七君子”等到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麵侵華的“七七事變”之後才得到釋放。
“七七事變”之後,我和許多救國會的朋友們轉移到重慶。乃器和我又在重慶見麵了。上海許多工廠緊急遷移到重慶,稱為遷川工廠。為了給遷川工廠服務,乃器成立了一個工業經濟研究所,他自己擔任所長,邀我擔任副所長。後來我轉任農本局的工作,跟乃器分手。抗戰八年,人事多變,工作紛更。乃器一度離開重慶,到安徽跟李宗仁合作。我在農本局之後,又到新華銀行。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之後,我被新華銀行派往國外。
上海快要解放的時候,我從英國倫敦回到香港,等待機會重回上海。在香港又跟乃器相見。乃器建議我參加當時在香港由他主持的民主建國會。乃器說,這個組織的基礎是救國會時期上海經濟界的星五聚餐會,以及後來在重慶擴大了的工商界的星五聚餐會,我原來是這個聚餐會的參加者。他又解釋說,曆史經驗說明,經濟界需要有一個自己的政治組織。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香港《大公報》租用一隻輪船,名叫盛京輪,專門運送留港人員回上海。我附驥乘船,在六月三日回到上海。這隻輪船一到上海,上海港就被水雷封鎖。下了輪船,看到許多在香港的熟人。我找乃器,沒有找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乃器擔任糧食部的部長。他曾問我是否願意去糧食部工作。我說我不想擔任行政工作,還是回到教書兼銀行的老本行。一九五五年,我從上海被調到北京,擔任文改會的工作。從此,我跟乃器的工作屬於不同的部門。
一九五七年掀起了“反右”運動。經濟界公認的左派名人章乃器,竟被定為大右派。他如何在二十多年間受了打擊和折磨,我一點也不知道。一位朋友說,頭角崢嶸必然頭破血流,這是“反右”的規律。
一九七六年打倒“四人幫”之後,胡耀邦在鄧小平領導下主持中央工作,盛傳“右派”即將平反。小道消息說章乃器先生將是平反的第一批。大致是一九七六年秋天,一位朋友偷偷地告訴我,乃器住在北京東郊紅廟某樓,可是不知道門號。當時紅廟是人跡稀少的地方。我按地址去看乃器。問樓下的人,無人知道有個章乃器。高樓沒有電梯,我一層一層爬上去,一層一層敲門探問,敲到第八層終於找到了乃器。
他住在高樓的最高一層,一間大房,半間小房。我敲門後,在門外等候了好久,似乎門內無人。終於,門開了。他和我相見而相互不相識,經過了木然相對的幾秒鍾,然後如夢方醒,彼此認出來了。
他的大房間裏放著一張大床,床很大,幾乎占據整個房間。旁邊餘下一條空處,放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他把上麵堆放著的衣服和被窩拿開,我們並坐談天。房間裏有一位青年,乃器說是他的小兒子,看到客人來,就輕輕地走了出去。我不問乃器近年來的生活,也不談什麼“右派”平反的消息。隻談愉快的不傷脾胃的話,說了一陣,我辭別而去。顯然,這時候乃器還不知道平反的消息。
後來,在報紙上看到乃器真的平反了。更後來,又在報紙上看到乃器去世了。他比我年紀大幾歲,去世是自然規律。可是一位本來可以在解放之後大有作為的人才,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需要他的中國土地!隻有曆史不會忘記他在國家危亡之際曾發揮過的時代作用。
一九九六年?時年九十歲多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