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大夫申叔時急急忙忙趕到景陽宮,哭喊一聲,奏稟道:“大王呀!孫大人他他……他……處於彌留之際了!”
莊王手一抖,竟將剛端到手裏的酒樽打翻在地。他霍地站起來,仰天淒厲地高叫一聲道:“天實為之,痛煞寡人也!”
莊王拔腿就往外奔,穀武子發現他竟然跣足,急忙提上豹舄追趕上去,替莊王穿上。在趕往孫府的途中,莊王見街道兩旁的鋪坊裏,家家香煙嫋嫋,主人跪叩在地,似在禱祝。莊王不解其故,問穀武子道:“緣何家家焚香禱告?”穀武子答道:“就連深街小巷,也是戶戶如此,皆是為令尹祈壽。據小人所知,樊娘娘還有許多王公大臣也都祈禱上蒼,盼令尹早日痊愈,好襄佐大王治理朝政。”
莊王默然片刻,喟歎道:“民心如秤!”
此時孫府已經哭聲一片,大臣與太醫、執事等俱在客廳裏暗自垂淚。內室裏,孫叔敖雙目緊閉,魂魄已散。東門柳一邊替老爺擦拭著臉,一邊低聲哭道:“老爺,你就這麼忍心撇下闔府老少不管了?就這麼走了?老奴想為老爺奔走都不可能了?”說來也奇,東門柳話音剛落,孫叔敖的眉眼竟輕輕抖動了幾下。圍在病榻前的闔府老少屏住呼吸,盼望老爺還魂複生。
孫叔敖吃力地睜了好半天眼睛,夫人知道他是有事要交代,便俯下身去,強忍悲痛道:“老爺,你有什麼話盡管說吧。”孫叔敖的眼睛到底張開了一條縫,嘴張了幾張,似有話要說,枯瘦如柴的手動了動,終是抬不起來:“叫孫……安……過來……”孫安隨即跪到病榻前,哭道:“父親大人,不孝兒在此。你有什麼教誨盡管叮囑,兒定當照辦。”孫叔敖氣若遊絲,眾人隻能從他的口形猜測他所言為何:“該……叮囑的……我已叮囑過了,兒定要照辦。東……門……柳……在我家……幾十年……吃了許多苦頭,有大恩於……我家……”
“孩兒謹記不忘。”
孫叔敖似乎驀然記起事來,斷斷續續地道:“十五年……前……我……進王城……尚欠……優孟先生……十兩銀,你定要……要還……”
“孩兒亦記住了。”
“茹黃犬……該去掉……鎖鏈了,再不會……有人……上府賄我了……”
“已然去掉鎖鏈了。”
孫叔敖的目光轉動,落在孫歸生身上。孫歸生趕緊趨步跪下去道:“老爺,你有什麼吩咐盡管道來,我不敢忘懷。”
“你忠心……耿耿……服侍於……我家,吃過苦……受過冤……至今……尚沒……婚配,我之……過也……我已經……”尚未言訖,他頭一歪,魂魄離散,溘然閉目而逝。
眾人一見,大放悲聲,號啕之淒慘,神鬼皆驚。客廳裏的眾人一起湧進來,申叔時抹去淚水,扶起哭得幾欲昏厥的夫人道:“夫人請節哀,夫人如今為一家之主,如何料理大人的後事,尚須夫人拿個主意。”
正在這時,悲戚滿麵的孫歸生前來稟報:“有一個老丈與一個少年前來吊喪。”不待孫歸生說完,那老者就攜一個少年闖了進來。他鶴發童顏,精神矍鑠;那少年英氣勃發,亦如老者一般滿臉悲傷。兩人也不待眾人招呼,徑直來到孫叔敖臥榻前,容顏肅然,恭恭敬敬地朝已逝的孫叔敖作揖。
哭得老眼昏花的東門柳若有所感,抬起頭來,猛然發一聲驚叫,道:“師兄你你你……”他也顧不得許多,一把將老者抱住了:“師兄,你怎麼千裏迢迢地趕來了?”
老丈淒然一笑道:“近些時,我心內煩鬱,若有所失。那千裏追風駒躁踏不停,南向嘶鳴不已,我就悟到郢都這兒定有大事了,遂與童兒飛身躍馬趕來了。果然國有大事,奎星隕落,痛煞我也!”老丈言訖,已是淚水漣漣,複問道:“先令尹尚在齠齔之年時,我曾贈與他白玉佩劍,如今尚在否?”
夫人已知來者何人,遂令孫安將劍急速拿來。俄頃,孫安將那佩劍呈遞到老丈麵前。老丈接過,旁若無人地輕輕摩挲半晌,道:“此劍鑒見了先令尹今生,白璧無瑕,潔乃其性,此劍當隨令尹而去。”說罷也不與眾人打招呼,領著童兒匆匆而去。眾人趕到府門外時,哪裏還見得著他們的影子?
夫人抽噎著與申叔時等人會聚於客廳,宮宰胥隗忽然急匆匆地跑來,高叫道:“大王駕到!”莊王在穀武子的扶持下,從金路裏下來,急急往孫府走來。眾人慌亂欲行禮,莊王擺擺手道:“眾卿免禮!快看看孫卿病情如何!”申叔時淒然道:“大王,孫大人他……已經駕鶴西歸了!”莊王並不答話,直奔內室,來到孫叔敖床榻前,注視良久,撫屍慟哭,如虎喪子,淒厲聲聲,道:“寡人來遲了,寡人來遲了!天不佑之,寡人何罪,何乎懲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