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過去一月有餘,大地已是銀裝素裹,北風寒徹骨髓。莊王最為關心的是孫叔敖是否症愈,每日裏或遣太醫過府診治,或遣宮人去孫府探視。直到得知孫叔敖好轉了,天天詣衙署處理朝政,他才放下心來。
卻說這一日薄暮時分,孫叔敖從衙署散班回府,打定主意要到郊外水利工地看看。他病情稍稍好轉,即到衙署勞心政事,夫人令孫歸生形影不離地伺候。一聽說散班了還要到郊外去,孫歸生就說有夫人的叮囑,不肯答應。但他如何拗得過孫叔敖,隻得在棧車內鋪上厚厚的大衾,將孫叔敖包裹起來,才向郊外駛去。
孫叔敖許久沒有去郊外了。天寒地凍,極目原野,莽莽蒼蒼,氣象壯闊,頗為怡神。按說這郊野興修水利之事,他完全可以放心。這工程由申叔時大夫總理督辦,且孫叔敖經過一番鑿石索玉般的遴選,給申叔時配備五個專攻水利的人才輔佐,還有什麼懸心的呢?這些人才的月俸均由孫叔敖給付。起先申叔時不答應,說這是朝廷大事,月俸自然由朝廷出。孫叔敖道:“大人不須爭了,一來朝廷沒有這樣的先例,二來這些人是我延請的幕僚,如若由朝廷給予薪俸,不合情理,也壞了法度。”申叔時隻得依他。
棧車在雪路上顛簸著前行。轉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豁然開朗處便是工地。雖然天色向晚了,工地上仍是一派繁忙景象。孫叔敖精神大振,身上的種種不適頓時消失殆盡。
近日署理朝政之順,著實令孫叔敖欣喜。各衙署共裁汰冗員三百一十五名,費彤昏庸貪墨,已罷黜治罪。治稅賦之策的施行,果然從大臣始、從王親國戚始,成效明顯:查明國舅偷漏稅金五萬鎰,又牽扯出公子側委派親隨經商,罰稅赤金三千鎰;審讞淮水榷關關尹蹇叔通到案之時,他供出朝中十五名大臣有親故持函簡貿易過境,皆免納稅金,僅此一項,就補繳稅金三十萬三千鎰。那些謹遵朝廷稅律,按時按額繳納稅金的,莊王則賞賜嘉勉,詔告全國。遭水旱之災的農夫,糧賦或減或免者十萬戶,雨露恩澤被及國中,民皆大悅。
想到這些,孫叔敖大有臨春風、對朗月,肆意酣歌之樂。
“歸生,怎麼蟻行一般?快點兒吧,不然夫役們歇工了,我們還能看什麼、問什麼?”孫歸生見老爺精神尚好,遂揮鞭策馬疾行。
行了二三裏,便到了一道快要合龍的大壩。它可攔截上流湧來的洪水,保護下遊數以萬計的田舍。夫役們大有丈夫為國、破敵摧山的氣概,呐喊著從兩邊朝中間填石運土。怎奈上流水勢湍急,猛浪若奔,衝土掀石,剩下一丈來寬的缺口硬是難以合龍。夫役們急得跺腳捶胸,卻毫無辦法,隻能不停地往裏頭填石倒土。
這是機樞之處,若合不了龍,將使整個水利工程滯後,何談搶在春耕前竣工?孫叔敖急得兩眼充血,怒吼一聲道:“給我!”孫歸生還沒醒悟過來,手裏的鞭子就被奪了去。隻聽啪啪啪三聲鞭響,那棧車直朝合龍口衝去,轟的一聲,結結實實地填在了急流處。馬兒就勢棄車,跳到了對岸。眾人都看呆了。孫叔敖大喝道:“快快填土壘石!快快填土壘石!”眾夫役這才醒過神來,叫喊著背土負石,撲向棧車堵塞處。頃刻工夫,合龍口截流斷水功成。
孫歸生急得大叫:“哎呀!令尹他還病著呀!冰水一浸……”孫歸生急得哭出聲來,撲到孫叔敖身邊,大放悲聲:“老爺,老爺呀,你不要命了呀!”
夫役們這才得知,眼前這個貌不驚人、衣不鮮亮的漢子竟是當朝令尹!不知誰大喊一聲:“快將令尹大人扶上岸來!”眾人這才七手八腳把他弄到岸邊,用幾件棉衣將他包裹起來。孫叔敖抖個不停,臉色發紫,雙目緊閉,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孫歸生頓足捶胸,好一頓號啕大哭,道:“老爺呀,你叫小人怎麼向夫人交代,怎麼向天地神靈交代呀?”
“孫大人!孫大人!”遠遠地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來。眾人一看,是一身泥土的申叔時。他飛奔而來,分開眾人,一把將孫叔敖抱在懷裏,潸然淚下,道:“令尹大人,你不該這麼不顧命呀!”然後命令道:“快,把我的軒車駕來,再拿幾件棉衣、大衾,送令尹回府。另外,這兒的合龍口趕緊加固夯實!”
乘馭快馬加鞭,一路上申叔時不停地呼喚雙目緊閉的孫叔敖:“大人,大人,你醒醒,你醒醒!”孫歸生哭著喊道:“老爺,別嚇著小人了!老爺,小人沒保護好你。我知道你能饒恕我,可天下人能饒恕我嗎?你快醒醒呀!”孫叔敖終於吃力地睜開眼睛,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來。申叔時俯下身去,隻聽他氣若遊絲地道:“申大人……能能……按時竣工嗎?不會違農時吧?”“卑職擔保,誤不了農時的!大人放心吧。”申叔時扭過臉去,忍不住老淚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