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叔敖從期思回到郢都,倏忽一月有餘,時令已屆孟冬。曠野遼闊,黃葉飛舞,草木凋零,一派蕭索景象。一連多日,在溝渠河湖畔都可看到一個腳蹬草履、身背褡褳的漢子,他就是孫叔敖,正為察堪水情地形而奔波。
看看落日歸山,孫叔敖邁開大步回到府邸,遠遠就見門外圍著一夥人,正在吵吵嚷嚷。他知道,又是虞季帶人來討那免稅銅節了。
孫叔敖走近幾步,就被那夥人瞅見了。虞季吊起三角眼道:“孫大人,你到底回來了!我虞某今天把話挑明了,說到南牆邊,誰也別有退路,那銅節你還也得還,不還也得還!”
“休得放肆!”孫叔敖怒斥道,“是非得由朝廷公斷。”
在虞季眼裏,孫叔敖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他冷冷一笑,道:“怎麼?你以為你還是令尹?白日做夢吧!你跟我一樣,都是無官一身輕,你還不如我哩!你說,你是還還是不還?”
東門柳與孫歸生也擠了過來,單等老爺一聲吩咐,就打他個落花流水。隻聽孫叔敖怒喝道:“好你個虞季,放肆!你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哈哈,王法?你已被廢黜,你定的那些王法,在我眼裏一並作廢了。夥計們,進去搜!隻要我們想要的,別的一概不取。找國舅的東西,不為違法!”
東門柳與孫歸生急得直跺腳,叫道:“老爺,切莫仁慈呀!人家見老爺落難了,以為可以欺負老爺了。”
“你二人不必著急,快進府保護好主母、公子與少夫人,保護好那隻藏節的箱籠即可。”二人聽了孫叔敖的吩咐,急速到府裏去了。
孫叔敖心內五味雜陳,正待去看虞季那夥人怎樣無法無天,忽聽得遠處有人高叫道:“孫大人,孫大人!請留步!”
孫叔敖回頭一看,原來是養由基將軍乘著軒車,護衛著宮宰胥隗趕來了。尚未到跟前,胥隗就在軒車裏挺直身子喊道:“孫大人接旨!”
孫叔敖趕緊跪下,道:“臣接旨!”
胥隗跳下車來,急步走到孫叔敖麵前,展開一軸絹帛,大聲宣詔道:“大王詔曰:複孫叔敖令尹之職,著汝立即進宮輔佐寡人治理國政。欽此。”
“臣遵旨,謝我王隆恩齊天!”
養由基來到孫叔敖麵前,滿麵喜色地拱手而賀:“雲開日出,恭喜大人!”
孫叔敖拱拱手,一時淚湧而出,道:“我何德何能,竟受我王一再之恩寵,更兼大人百般嗬護。唯披肝瀝膽,勤於王事,憂濟元元,以報效之!”
他瞥見養由基身邊跟著幾名披堅執銳的甲胄之士,遂道:“養將軍,可否借威武之士一用?”
“哦,大人,微臣倒忘了,這十名兵丁是大王賜與大人的護衛,何談借用?”養將軍又道:“穀武子,快來見過令尹!”
孫叔敖打斷了養將軍的話,道:“將軍,詳情一會兒再敘!”隨即命令道:“穀武子,帶領兵士們,將那夥擅闖私宅的歹徒悉數捆綁起來。”
“是!”穀武子帶領兵丁衝了進去。
這時孫叔敖和養由基才相互大略說了免稅銅節、穀武子、蒯通一應事情。養由基感歎道:“穀武子真千秋義士也。大王收他為親兵,如今已升為中射士了。大王今日將他賜與令尹。這傘蓋與斧鉞劍戟是令尹的儀仗,一並賜與大人。”
俄頃,虞季急急地奔出來,大聲嗬斥道:“好你個孫叔敖,竟敢私調兵卒,你怕是活夠了!單憑這一條,你的死期到了!趕緊命令那幫兵丁住手!”
養由基氣得眼似銅鈴,大喝道:“虞季,休得放肆!如今孫大人蒙大王恩典,已經起複為令尹了,還不趕緊跪下謝罪!”
胥隗幾步趕過來道:“小人奉大王旨意,剛剛向孫大人宣讀還朝的詔書。”
虞季嚇得渾身一震,又把樊羽搬出來說道:“我這是奉國舅大人之命而為,何罪之有?”他萬萬沒有想到,孫叔敖竟又死灰複燃了。
“此事連國舅也須一並追究!”孫叔敖說到這兒,穀武子已率兵丁將那夥歹徒押了出來。
“穀武子,將虞季抓起來!”
虞季仗著父親位高權重,揮拳便向穀武子打去。但他哪是穀武子的對手,幾拳就被打倒在地,綁了個結結實實。
見孫府被鬧得零亂不堪,養由基道:“請大人到我車裏坐坐吧。”在軒車裏聽了養由基的述說,孫叔敖才得知事情的經過。
原來,群臣進殿後,莊王就怒形於色地道:“寡人不明,致使孫卿蒙冤多時。勸進一事,乃圖謀不軌之人所為,與孫卿無涉。有人養門客無數,羅致身懷絕技之人,理當為國效勞、為民分憂,卻處心積慮構陷於人。幸而內中不乏仗義行俠之士,將設局陷害孫卿一事告知寡人。其人深悔己之所為既害義又害理,複覺辜負主人之厚恩,兩難之中,遂於路寢殿內觸柱而亡,真義士也!是時,養將軍在側。寡人欲起複孫卿之職,眾臣有何話說?”鬥更生、伍舉、申叔時等人欣喜不已,其餘諸大臣哪敢置喙?
孫叔敖不禁熱血奔湧,繼而問道:“你道大王為何不當廷點明太傅呢?”
“我確乎細細想過,這或為大王敲山震虎、靜觀其變,然後一網打盡吧。”
“嗯,有道理。養將軍,我身邊有東門柳、孫歸生足矣。前呼後擁,張起傘蓋與斧鉞劍戟,民皆驚懼,我天生不喜。乘棧車上朝、詣衙署,我之所願。還請大人將穀武子諸人與儀仗等一並替我歸還朝廷吧!”
冬陽透過雲層透射下來,大地有了些明亮的暖意。莊王站在城頭,眺望原野裏修築水利的境況,心裏豔陽高照。剛才在景陽宮裏,他得知潘尪將軍率三萬兵一路高奏凱歌,攻下庸國,糜國恐懼,兩國盟誓世代不存異心,永不叛楚。西南之患盡除,東已結好於吳越,隻圖北方諸國即可,莊王如何不暢懷?
有頃,在伍舉、申叔時的陪同下,莊王向郊野而去。
來到郊野,放眼望去,隻見萬頭攢動,揮鍬擔土,推車疾跑,群情激昂。築壩的,疏浚河道的,整治堰塘的,眾人皆奮勇爭先,看得莊王熱血沸騰。
申叔時道:“大王,令尹治理郢郊水患,富國利民。冬乃民之閑時,給予錢幣,役萬夫而治水,明年二月即竣工,不違農時。水患既去,旱澇保收,高府有賦糧,庶民有藏粟,皆大歡喜。”
莊王頻頻頷首,笑道:“善哉斯言!孫卿治水之策,善在分時而為。先治郢郊,後治雲夢,度五年乃成。”莊王頓了頓,又道:“申卿伍卿,陪寡人走走看看吧。”
君臣三人身著民服,邊行邊聊。轉了半個時辰,他們正待回轉,猛然發現了正在勞作的孫叔敖。他正在給兒子、兒媳演示如何挖土、擔土、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