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沈大人來了?”孫叔敖驚訝地問道。他與左尹公子嬰齊談到此人沒過幾天,他怎麼就來了?既然來了,怎麼不到衙署去見我呢?正當孫叔敖思量之時,暗裏走出一個黑影兒來,謙恭地打著招呼道:“令尹大人,下官沈賈特來拜會大人。”
“沈大人!到了私邸就是我的客人,快請進,有事兒裏麵談。”
沈賈跟著孫叔敖進到府內,到了書房,孫歸生就秉燈進來,擱在書案一側。燈光照著沈賈,隻見他臉上帶著逢迎的笑意。孫歸生放下燈來,並不離開,而是提醒道:“老爺,都到亥時末了,別家闔府上下都睡熟了,你還沒用過夕餐,是端到這兒吃還是老爺先去膳房吃?”
“你先去吧,也不必等我了。叫府上的人都不必候著,該睡的就去睡吧。”
孫歸生瞥了沈賈一眼,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沈賈趕緊起身作揖道:“本來貴府的家人一再叫我改日再來,不必等得這麼晚,說老爺到現在都沒用膳,再招待客人,豈不餓得前胸貼後背?我還不信,想老大人到哪兒沒有酒肉伺候?想不到大人這般清廉,涓塵不染。”沈賈一半是真心感歎,一半則寓有恭維之意。
“沈大人來郢都一趟不容易,既然都候了兩個時辰了,還在乎一時半會?就不要急著走了,有事直說吧。”
沈賈聽了孫叔敖的吩咐,重又坐下來,道:“下官特向大人稟報雩婁之事。自從大人率眾修了芍陂渠???後,解了雩婁的幹旱之苦,數十萬百姓家家豐衣足食。期思黎庶感大人齊天之恩德,還自發籌資在芍陂之畔為大人修了銘恩生祠呢,至今香火不斷。”
孫叔敖皺起眉頭,連連搖頭道:“這個不妥,大人回期思後,一定要拆掉。凡天下為官作宦的,理當為國家為百姓當牛做馬,供其驅遣。不然,空食民脂民膏而養尊處優,豈不是豬狗不如?豬狗還能為主人帶來好處!沈大人,我說的可能不中聽,卻都在理上。”
“是是是,大人所言極是。”沈賈口中迎合著,心中卻想:哪個做官的不說些蒙人的話?遂道:“大人,我受雩婁百姓之托,給大人送來些許上好的稻米,以謝大人的大恩大德。百姓們說了,沒有大人,百姓定會逃荒要飯去,還不知要餓死多少哩。”
孫叔敖一聽,臉上有了喜色,道:“哦!百姓們的心意我領了。先說好,隻一掬夠了,多則不要。”
沈賈笑道:“大人真會說笑話,那樣的話,百姓們還不罵我私吞了?再說,那哪能拿得出手呢?”
“照大人所說,你帶來的米當不在少數,到底多少呢?”
“一千斛。百姓們說,這隻是表達心意於萬一。”沈賈說罷,其心惴惴,大氣兒也不敢出,不知孫叔敖究竟會作何反應。
“啊?你是說帶來一千斛稻米麼?”孫叔敖半信半疑地問道。
“回稟大人,一千斛!”
“那太好了!”孫叔敖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清臒黑瘦的臉上漾起些似笑非笑的漣漪來。
沈賈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暗想:貪,人之本性也。譬如鳥棲於林,唯恐其不高;魚藏於水,唯恐其不深。人不愛身外之財者鮮有,自古清廉之官皆為傳聞。世間傳頌令尹如何清廉,看來也不過如此。“大人能笑納,下官回到雩婁,就專程到期思去一趟,好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好,我全部收下,隻是尚求大人……”孫叔敖不覺沉吟起來。
沈賈心下一陣狂喜。都道是行賄易卻也難,易者,收賄者悅也;難者,必須察言觀色,揣摸其心性,一步步令其去掉猶疑之心。沈賈靜靜地等待孫叔敖的吩咐。
“大人送來千斛稻米,真是太及時了。鄖地去年夏天遭受水患,顆粒無收,百姓難以度過春荒,我原打算奏聞大王,從高府調些糧食過去。大人帶來稻米千斛,回期思時恰又路過鄖地,就煩請大人將這些糧食順路贈給鄖地百姓如何?我明日早朝時定當奏於大王,言大人身在雩婁,心憂天下,見鄖地春荒困民,就日夜兼程,千裏送米,然後我伺機向大王保奏,授大人當受之職,如何?”
沈賈一聽,心裏叫苦不迭,令尹竟拋出這麼個天大的難題來。他為難道:“這……”
孫叔敖感到詫異,道:“怎麼?大人覺得太費周折麼?需要人幫忙的話,明天我派遣兵丁相助如何?”
“不是……大人……是是是……”沈賈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已將這千斛稻粟換成金十鎰了。這個……”
“大人不要說了。”孫叔敖明白了一切,臉色隨即陰沉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沈大人,難得你有這番心意,我領了。我隻想問問大人,這十鎰金是你平時積攢的麼?你悉數拿給了我,你闔府上下去喝西北風嗎?要麼是民脂民膏。身為一縣父母官,你忍心從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子民身上刮去一層油麼?趕緊收回去吧。是百姓的還於百姓,是你闔府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還於貴府。我若受之,必送交有司,責罰行賄之人,公難辭其咎。事情到此為止吧,我不會泄於人的。大人還要立於世,此乃初犯,我當原宥。”
沈賈這才真正明白,令尹之廉果然名不虛傳。他的話說得讓人既有扇耳之痛,又感到春風之藹然。沈賈手足無措,兩頰發燒,起身告辭。孫叔敖也不留他,將他送到大門外,道:“安心去吧。哦,大人宿於驛館麼?如若夜深不便叫門,就在敝處權住一晚如何?”
“不不不,我事先已對驛丞言明了的。下官心中有愧,差點害了大人的名節。”
“此事不必掛懷,隻要大人一心為民為國,做出功業來,我定當上奏大王,遷職賜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