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斬命犯君臣聚法場 嚴守時潘鬻敕免死(1 / 3)

郢都城外鳳凰山南麓的那塊荒蕪之地,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兒雜草叢生而且繁茂,白晝尚有蟲兒唧唧吟唱。莊王即位以後,知凡為天下國家,當愛惜名器,慎重刑罰,於是國人承享太平日久,多年難得一見血濺四野的場景。是日辰時,兵丁乘革車高揚著一麵上書大大的“斬”字的黑旗,馳騁於郢都街頭,大聲吆喝:“斬犯人囉!”不消多時,鳳凰山這兒便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漫山遍野。

巳時不到,朝廷大小官員軒車輻輳,齊齊來到。莊王峨冠博帶,滿目肅然,在太傅虞丘、內侍宮正及卜尹諸人的陪同下,坐在不遠處的匏居台上。這匏居台又叫望氣之台,莊王問卜尹道:“望氣之說,卿能為寡人解之乎?”卜尹拜而言道:“啟奏大王,望氣又名視祲,須掌十煇之法:一曰祲,二曰象,三曰鐫,四曰監,五曰闇,六曰瞢,七曰彌,八曰敘,九曰隮,十曰想。祲者煇者,日旁之雲象,陰陽二氣相侵所成之氛祥也。小臣籍以觀天下之妖祥,辯吉凶、識水旱豐荒。”莊王點頭道:“卿為寡人望氣,天象主何吉凶?”卜尹奏道:“臣已觀過,雲象乃熾白,白主喪。潘鬻處斬,乃天意也。”

莊王雖然剛強勿淩,但多年未判死刑,此時亦惻然不忍,故而盯著行刑處,不再開口。

昨日孫叔敖備下珍饈饌飲,前往囹圄,請費彤安排一間幹淨點兒的房間,好與潘鬻話別。

潘鬻去掉了木枷,一副瘐瘦的病態模樣。孫叔敖趕緊上前將他攙住,道:“潘兄,愚弟政務繁忙,來得遲了,請兄長見諒。”

“現在有時間了,就要把我問斬了!”潘鬻恨恨地扭過頭去,“我潘鬻閱人無數,拿自家兄弟開刀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潘兄,我孫叔敖有愧於你,有愧於潘伯母,這些就不要說了吧。你我兄弟即將陰陽兩隔,還是敘敘離情別意吧。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愚弟萬死不辭。”說著,他滿滿地斟了兩樽香茅酒,一樽敬給潘鬻,道:“潘兄,今日我們隻談私誼,不言其他,可乎?”

潘鬻還是扭著臉,絕不接送到麵前的酒樽。

“潘兄,聖人雲:不為愛民枉法律,不為重寶輕號令,不為親戚後社稷,不為爵祿分威儀,治國之道也。小弟蒙大王隆恩,委以令尹之職,焉能枉輕後之分乎?兄當體察愚弟用心。”說著,他雙手舉酒樽過頭,再一次敬到潘鬻麵前,道:“潘兄再造之恩,我孫某隻能來世再報了。”

潘鬻冷笑一聲道:“天下之官多如牛毛,罪臣見慣了一些威儀出眾者,抨汙跡穢行,憤聲疾色,朝野為之震動,暗地裏則百般營私。偏令尹大人一以貫之,正其身,端其行,欲至德與聖人齊蹤,鴻名共大賢比跡乎?”

“潘兄能痛快地說出心裏話,雖屬譏諷之言,愚弟亦感欣慰。兄言之謬矣。我是那種人嗎?我從未曾想到青史留名,隻欲為國家社稷、天下蒼生鞠躬盡瘁而已,是以不敢私其所私。”

潘鬻哼了一聲道:“大人口口聲聲稱罪臣為兄長,卻要拿我開刀問斬,真的一點情誼也不講了!”

孫叔敖斂容道:“潘兄,我孫叔敖並非無情物,但是拯兄長於水火,實不能也。這些時,我每夜輾轉至天明。思兄再造之恩德,未尚不中夜撫膺,起而徘徊於中庭,仰視皓月而淚下。”

“大人不必這般假惺惺地表白心跡了,恨隻恨我不該為官為吏。像大人這般為官者,世所罕有,我卻鬼迷心竅,被人牽著鼻子走。說到底,唯利爾。如若有來世,必不入官場,憑著幾分力氣種幾畝田,與世無爭地過日月,雖然勞苦,但淡泊心安。”

孫叔敖鼻子一酸,再次端起酒樽,敬到潘鬻麵前,道:“潘兄,路到盡頭悔亦遲,這個就不必再說了。如若你不飲這樽酒,愚弟終生難安。來,愚弟與兄共飲了吧。”

潘鬻還是苦著個臉,遲遲不肯接過酒樽。

眼見潘鬻如此,孫叔敖內心翻江倒海,慨然言道:“都道潘兄是一條好漢,如今在愚弟看來,也不過爾爾。大丈夫敢做敢當,光明磊落,不怨天,不尤人,潘兄連這都不懂嗎?把潘家的人都丟盡了!你說,你是喝還是不喝?我孫叔敖卻是要喝了。”說著,他將酒樽舉到自己的唇邊。潘鬻霍然而起, 道:“慢!我潘鬻不是孬種,大人的酒,我喝!”說罷端起麵前的酒樽,一飲而盡。

“這才是我的好兄長,鐵骨錚錚的一條好漢!你我兄弟,當連飲三樽!”潘鬻也不答話,任憑孫叔敖將酒倒滿,然後連飲三樽。喝完之後,他眼淚洶湧,哀聲道:“大人,罪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母親。我尚未報反哺之恩,她老人家風燭殘年,我不孝!我不孝!”

孫叔敖心酸欲淚,道:“兄長放心去吧,我發過誓,你母即我母,我當盡人子之責,養老送終。若有欺瞞,我闔府上下不得安寧!”

“大人德行如此,罪臣何疑?”潘鬻哭成了一個淚人。

吃飯之時,孫叔敖幾次提起幕後牽線人,潘鬻卻道:“死到臨頭了,還是積點德吧。”

囚車駛來了,人群湧動起來。孫叔敖作為監斬官,端坐在高台上,神色愴然。他知道這次行刑非同尋常,大王親臨望氣台俯瞰全場,朝中大臣皆在高處觀看。囚車來到,兵丁們將戴著木枷的潘鬻從車上拉下來。他還是蓬頭垢麵,麵如死灰,卻並沒有多少悲傷,隻是用目光一個勁兒地在人群裏四處搜尋。

孫叔敖明白,潘鬻是在尋找自己的母親,遂問掌管日晷的歲時令道:“現在是何時?”